“这部戏叫《唐宫》,但是真正的重头应该是周朝。www.Pinwenba.com周这个朝代,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被湮没在唐代盛大的旌旗下,时时被忽略。西安的旅游宣传册上至今都一直因为十三朝古都还是十四朝古都的概念而往往自相矛盾,这中间的一念之差,就是因为周。周的朝名,被刻意遗忘;周的皇帝,却无人不知。就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武则天。”
我向夏九问讲演:“武则天遇到唐太宗李世民时,是唐朝;武则天嫁给唐高宗李治时,还是唐朝;然而武则天提拔上官婉儿做兰台令史时,已经是大周。婉儿,是见证周朝鼎盛的最佳人质,甚至是标榜女皇功绩的有力证据。因为,正如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帝那样;上官婉儿,亦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宰相。她掌理诏令文书,代批奏章,代拟圣旨,才满后宫,权倾朝中。天下文人都渴望得到她的点评赞扬,做了好诗,都希望由她一言定鼎,堪称古往今来第一位才女。
“然而在武皇驾崩后,婉儿虽然以昭仪之位继续辅佐中宗李显,却还是还国号于大唐了。而且中宗也未见得那么听信婉儿的,他在外无才治理国家,在内不能安抚后宫,最终竟被妻子韦皇后与女儿安乐公主合谋毒杀。李隆基攻入皇城时,中宗亡灵未远,韦后春心初醒,最无辜的是上官婉儿,她被迫牵扯进这场夺权之战,且成为韦后的代笔,但这完全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她本想祭出自己原先拟好的圣旨向李隆基投诚,却没来得及款诉心曲便被一剑封喉——这位唐玄宗后来对杨贵妃那么情深意重,尚且可以在马嵬坡赐她一死,又怎么会在谋位夺权之际对一个前皇的嫔妃、自己的政敌怜香惜玉呢?
“上官婉儿就像惊涛骇浪中飘摇前行的一叶小船,好不容易经历了由唐至周,又由周还唐的风云变幻,最终还是死在又一任唐王之手,成了历史变革、改朝换代的无辜牺牲者。后来李隆基大概自己也觉得做得过分了些,又假惺惺地颁诏天下,盛赞婉儿的文才斐然,命编次成集,并亲自撰写序文——然而,又有什么意义呢?
“总之,不管是封了婉儿做昭仪的唐中宗也好,还是杀了婉儿又替她著书立说的唐玄宗也好,终究都不是上官婉儿的真正知己,惟有女皇武则天,才是惟一赏识她的机智、发挥她的才干的人。女人的优秀,只有女人了解;女人的辛苦,也只有女人知道。胭脂帝国的大周朝,只有上官婉儿才是切心体贴武皇的臣民,也只有武则天也才是大胆重用婉儿的明主。她们两个,相得益彰,照亮了中国历史上那一方独特的天空,使得金戈铁马金碧辉煌的唐朝廷更多了几分妩媚之气——这才应该是这部片子里关于上官婉儿的准确定位,也是对武皇与婉儿的对手戏的处理方式和尺度。”
我滔滔不绝,慷慨陈辞,口才从没有这样好过。夏九问先还击节称赞,后来便只有频频点头的份儿了。为了我——或者说为了上官婉儿——他已经将剧本一改再改,以至于导演发出警告:“本子不能再改了,婉儿的戏也不能再加了,本子已经定下来,你这样子改来改去,拍摄进度受到影响不说,别的演员也有意见,非出麻烦不可。”
这天轮到我拍定型照。镁灯闪处,导演忽然一愣,喃喃说:“我好像看到上官婉儿活了。刚才是不是闪电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导演这样夸唐艳,小心蓝鸽子吃醋。”
导演神态茫然:“那么,不是闪电,只是灯光吗?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上官婉儿,晶光闪烁,直刺人的眼睛。”
大家更加笑不可抑。
蓝鸽子故做盛怒:“婉儿,你好大的胆子!”随手拿起剧本向我掷来。
这是一个剧中设定的情节:婉儿“因逆忤上”,武皇震怒,抄起一把匕首掷向婉儿,划伤前额。武皇怒犹未息,又命刑官在婉儿额前伤处刺梅花印永留标志。
蓝鸽子现在做的,正是这掷刀一幕。我遂合作地大叫一伤,手捂前额向后便倒。
偏偏夏九问恰在这时前来探班,不知底里,看我就要跌倒,本能地上前扶持,一把扯到电线,摄影机灯光柱连在一起“哗啦啦”倾倒下来,正正砸在我身上,我避无可避,缠着一身电线重重摔倒在地,一时间头昏眼花,半晌不能言语。
蓝鸽子冲过来,后悔不迭:“唐艳,唐艳,你怎么样?”
夏九问惊得声音都变了:“血,你出血了!”
化妆师连忙取过化妆棉来摁在我头上,又喊剧务接清水来洗伤口。
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然而看到蓝鸽子和夏九问一脸的悔恨焦急,十分不忍,强笑说:“没事,擦伤而已。”
剧务端过脸盆来,化妆师帮我细细清理了伤口,额前眉间正中,已经留下一道小小破口。
我取笑:“这样倒好,等下拍戏不用化妆了。”
据说上官婉儿黥刑后,在额头饰以花钿遮盖伤痕,不但没有伤及美丽,反成为唐宫人人效仿盛极一时的特别装饰,只是,不知道今时的我,要到哪里去寻找那样特别而奇巧的额饰。
蓝鸽子怔忡:“这样巧,简直咒语似的。”
在场人员也都“啧啧”称奇,忽然谁提起饰《还珠格格》中香妃的刘丹来,说:“刘丹刚演完香妃,就真地化成蝴蝶儿飞走了。唐艳却更奇怪,还没等演上官婉儿,额头上先着了一下,不会真是有什么鬼门道吧?”
我自己也心中栗栗,想起著名影星阮玲玉,她在影片《现代一女性》中扮演了一个不堪媒体攻击、自杀身亡的苦命女子,不久之后自己即蹈其覆辙,而那部预言了她命运的片子,则成为她银幕上的绝响。
任现场闹得天翻地覆,导演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不闻不见似,一直呆呆地出神。可是收工时,他忽然把夏九问叫过来,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你不是说要改本子吗,那就改吧。”
九问欣然领命,更加大刀阔斧地修改剧本。
我则仍然白天拍戏,晚上编稿,还要隔三差五同九问见面讨论剧本修改细节,忙得天翻地覆。
高子期又带团外出了。小屋里重新充满黛儿朗读童话的声音。
这次,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玫瑰树对夜莺说:‘如果你想要一朵红玫瑰,你就一定要在月光下用音乐来造出它,并且要用你胸中的鲜血来染红它。你要用你的胸膛抵住一根刺为我唱歌。唱一整个夜晚。那根刺一定要穿刺你的心,然后你的鲜血流进我的血管里,变成我的血,我才能给你一朵红玫瑰。’”
不知为什么,黛儿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带着哭腔:“‘拿死亡来换一朵玫瑰,这代价实在很高,’夜莺回答,‘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非常宝贵的。坐在绿树上看太阳驾驶着她的金马车,看月亮开着她的珍珠马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山楂散发出香味,躲藏在山谷中的风铃草以及盛开在山头的石楠花也是香的。然而爱情胜过生命,再说鸟的心怎么比得过人的心呢?”
黛儿停下来。
我问:“怎么不读了?我正听着呢。”
黛儿于是又读下去:“等到月亮挂上了天际的时候,夜莺就朝玫瑰树飞去,用自己的胸膛顶住花刺。她用胸膛顶着刺整整唱了一夜,就连冰凉如水晶的明月也俯身来倾听。整整一夜她唱个不停,刺在她的胸口上越刺越深,她身上的鲜血也快要流光了。
“她开始唱起少男少女心中萌发的爱情。在玫瑰树最高的枝头上开放出一朵异常的玫瑰,歌儿唱了一首又一首,花瓣也一片片地开放了。起初,花儿是乳白色的,白得就像悬在河上的雾霾,白得就如同早晨的足履,白得就像黎明的翅膀。在最高枝头上盛开的那朵玫瑰花,如同一朵在银镜中、在水池里照出的玫瑰花影。
“然而这时树大声叫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一些。‘顶紧些,小夜莺,不然玫瑰还没有完成天就要亮了。’树大叫着。于是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了,她的歌声也越来越响亮了,因为她歌唱着一对成年男女心中诞生的激情。一层淡淡的红晕爬上了玫瑰花瓣,就跟新郎亲吻新娘时脸上泛起的红晕一样。但是花刺还没有达到夜莺的心脏,所以玫瑰的心还是白色的,因为只有夜莺心里的血才能染红玫瑰的花心。
“这时树又大声叫夜莺顶得更紧些,‘再紧些,小夜莺,’树儿高声喊着,‘不然,玫瑰还没完成天就要亮了。’于是夜莺就把玫瑰刺顶得更紧了,刺着了自己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痛楚袭遍了她的全身。痛得越来越厉害,歌声也越来越激烈,因为她歌唱着由死亡完成的爱情,歌唱着在坟墓中也不朽的爱情。
“最后这朵非凡的玫瑰变成了深红色,就像东方天际的红霞,花瓣的外环是深红色的,花心更红得好似一块红宝石。不过夜莺的歌声却越来越弱了,她的一双小翅膀开始扑打起来,一层雾膜爬上了她的双目。她的歌声变得更弱了,她觉得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
黛儿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哽咽起来。
我走过去,抱住她的肩:“怎么了,黛儿?”
黛儿看着我,盈盈如秋波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悲哀无助:“艳儿,你记得这故事的结局么?”
“当然。夜莺最终以自己的歌声与心头的鲜血完成了那朵世界上最鲜艳芬芳的红玫瑰,把它献给了那个它以为真正懂得什么是爱情的少年。可是少年却因为并未能以红玫瑰换来女伴的一曲共舞,便毫不珍惜地把它丢掉了,丢在阴沟里,一辆马车经过,将它踏得粉身碎骨。”
“他把它丢掉了。”黛儿重复着,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凄苦眼神注视着我,“艳儿,如果以生命为代价去交换的一朵红玫瑰,却被对方毫不珍惜地丢掉在阴沟里,它该怎么办?任凭马车把它踏为尘埃么?”
“你怎么了黛儿?出了什么事?”我的心跳忽然加速起来,忍不住更紧地拥抱黛儿,“是不是子期……”
“没有,他很好。”黛儿矢口否认,可是我看到一颗一颗的泪珠滴落在她的红裙子上,洇出一点一点的不规则的圆圈,正像一朵朵红玫瑰。
我不明白,为什么黛儿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忧郁。按理她和子期郎才女貌,应该是相当理想的一对璧人,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黛儿不说,我也不便追问。
尊重隐私是做朋友的首要条件。即使熟络如黛儿,日夜相对并不需要戴面具,也不可恃熟卖熟,穷追猛打。
我等着有一天她自己把事情告诉我。
再见秦钺时,我有意穿着婉儿的戏服去赴约。见到他,忽觉万般委屈,忍不住滴下泪来。
秦钺陪我缓缓散着步,良久轻轻说:“做人的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如果要用快乐去交换一些蝇头微利,未免太笨。”
“可那不是蝇头微利,是一整套房子呢。两室一厅,如果自己买,我要奋斗几年也未必能得到。没有片瓦遮头,又怎么快乐得起来?”我心境略为平和,遂将所有烦恼合盘托出。一旦说出来,却又觉得着实琐碎,站在历时千年的古城之上,我的那些困惑得失显得多么屑末无聊。
秦钺说:“失之桑榆,收之东篱。只要你放开怀抱,专心一意,你未来的成就必不止于一套房子。”
“为什么?你博古通今?”
秦钺凝视我:“你穿上这套衣服,真的很像婉儿。我说过,我曾在婉儿襁褓之时见过她一面。虽然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可是眉清目秀,轮廓俨然,和你很像。”
我愣住:“真的很像?”
“真的。”秦钺重重点头,“婉儿出生时,郑夫人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位金甲神人送给她一杆大秤。她将这个梦复述给众人,有相士圆梦说这预示着她会生一位儿子,日后必能执掌国政,权衡朝野人材。后来婉儿出生,却是个女孩儿。大家都说相士胡言乱语,但是相士坚持说,这婴儿女生男相,更不得了,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他还说,婉儿八字中命带甲午,这样的女子注定一生坎坷,少孤长寡,然而文曲星照,有男性倾向,才智过人,权倾天下。那时朝中原无女官,所以大家更认为无稽,而且因为他说到‘少孤长寡’很不吉利,就都斥责他胡说。婉儿的父亲上官庭芝当时还震怒地命令家人将相士掌嘴,还是上官老师说相士算命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姑且言之姑且听之罢了,既然不信,又何必动嗔,这才算了。可是后来婉儿的命运证明,相士之言果然一一实现。如果照他说的,婉儿的面相是成才之相,那么,你酷肖婉儿,将来也必有大成,名与利,都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只是,名利双收,也未必就是好命啊。”
我笑:“我才不管。只要眼前名利双收,管它将来鳏寡孤独呢。秦钺,你再说一些唐朝的故事给我听好吗?我喜欢听那些。”
秦钺微笑,指着远处的皇城宾馆说:“看到了吗?那便是1400年前唐皇城景风门的位置;它西边,则是端履门,唐朝时,各路人马行经此地,必须下马停车,端衣正帽,然后才规行矩步,进入皇城,所以叫‘端履门’;那对面的街道,叫炭市街,是皇城里最热闹的集市。”
“我知道炭市街,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还为它写过一首诗呢,题目就叫《卖炭翁》。”
“白居易?”
我想起来,那是秦钺战死很久以后的事了。我的古代,是秦钺的未来。可是此刻我们却并肩站立,跨越年代,也跨越了生死,共同站在这千年的古城墙上,指点江山,这是多么荒诞,多么美好,多么伟大的爱情!
我向他背诵起《卖炭翁》,自“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一直背到“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秦钺气愤:“那些宫吏,实在是太可恶了。”又喃喃重复着,“‘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写得好,写得太好了!这里面说的‘市南门外泥中歇’,指的就是南门永宁门了,而‘回车叱牛牵向北’,应该是指那些官吏抢夺了卖炭翁的炭拉去大明宫了。”
风在城头毫无阻碍地吹过,仍然凛冽,但干净的没有一丝异味。
城墙是西安的桃源。
回到家,我的心情已经完全轻松下来,一个多月来的郁闷不乐一扫而空。
我在木桶中注入大量泡泡浴液,让泡沫丰富地包裹着我。这是写完那篇蓝鸽子特稿后我奖励自己的,虽然使得房子的空间更逼挤了,可这毕竟是一件奢侈品。
他日有了自己的房子,第一件事是选一个够大的浴缸。
也许,所有的努力与压抑,都只是为了换回这一点点享受。
可是,一只浴缸,一支名牌浴液,究竟所费几何?值得用自尊用骄傲去交换?而且,照现在这样子下去,我的房子一定没戏。造主编桃色谣言,哼!
秦钺说的,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而我,不该是一个笨得失去自己来交换名利的人呀,一套房子而已,用得着如此呕心沥血来争取?我损失的那些做人最基本的快乐与自由远不止这个价才是。
我在这一刻决定辞职。
水喉中不住地流出调节适宜的温水,我惬意地冲洗,想象着辞职后无所顾忌一抒胸臆的情形,对着镜子呵斥:“张金定,你这无耻小人!”然后做狞笑状威胁,“等着瞧,我会要你好看!”平时不敢出口的脏话此时源源不断地涌出,直骂到自己觉得难堪。
想想也真无聊,张金定,今日生死对头一般,明天陌路相逢不一定认得出对方,勉强记得是个熟人罢,点头笑一笑也就擦肩经过。一旦辞职,不再有竞争,不再有勾心斗角诬蔑设计,谁又记得张某何许人也?
我拍拍胸口,对镜子做出一个微笑。不要仇恨,不要仇恨。我要看到西安晴朗朗的大太阳。
第二天早晨,我向主编交上辞职申请。
主编很惊讶,但也没有多劝,只吩咐会计部为我结算工资便结束了一场宾主。也许,他因此而更加相信我是造了他的谣,如今愧于面对吧。
我心中微感惆怅,本来也不指望他会涕泪交流地挽留我,可是拼搏整载,这样子败下阵来终究有些清冷。
我没有再去找张金定,我的生命中没有必要再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也许他会为了计划得逞在背后笑歪嘴巴,但我决定不再关心。江湖上小人众多,哪里有那么多不解恩仇?根本记得他也是一种抬举。
做人的要旨在快乐。那么又何必耿耿于怀于那些让自己不快乐的人和事?
到了月底,九问的剧本二稿脱手,原著的矛盾中心本来只是武则天与韦后的先后乱政,现在则变成了武后、太平、婉儿和韦氏四个女人的魅力与权力之争,我也稀里湖涂地从一个小配角变成了第二女主角,同蓝鸽子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蓝鸽子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参加进来。”
我笑:“这大概就叫引狼入室,自食其果吧?”
夏九问赶紧送蓝鸽子一剂定心丸:“想出好戏,就得有人跟你顶着来,硬碰硬,才见得出功力。原来的本子里你一枝独秀,虽然醒目,但是人物性格不丰满,色彩单调。现在和上官婉儿分庭抗礼,整个人鲜明起来,只会增色,不会分戏的。就像唐艳说的,武皇的胭脂帝国,怎么能没有一位与众不同的脂粉将军护花使呢?”
一番话,说得蓝鸽子高兴起来。
夏九问又转向我:“你的感觉相当准确,文笔也清秀,不如跟我合作改剧本吧。”
我欣然同意,看着剧中人物在自己笔下一点点丰满形象起来,时时为自己拍案叫绝。
最难处理的,是婉儿中年时代的形象。在武皇末代,朝廷多股势力的倾轧较量中,谁也说不清上官婉儿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起着怎样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宗李显、宰相武三思、甚至恃宠弄权的张氏兄弟,都同她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那时她已并不年轻,而且脸上还带着永不消释的黥刑墨迹,却仍能令天下男子拜服裙下,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风姿,谁能彻底解读?又如何盖棺定论?
九问赞叹:“上官婉儿在天有灵,一定会以你为知己。只是,我可真不敢再夸你,你已经太骄傲了。”停一下,凝视着我又轻轻补充一句,“可是你实在是有骄傲的资本。”
我不语。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可是该怎样对他解释我早已情有独钟了呢?
其实不仅是他,剧组里已经颇有几个男演员对我注目。办公桌上每天都有新的鲜花供奉,粉色的名片背后写着约会的时间地点。我看也不看,随手扔进纸篓。
我的眼睛看不到别人,我心里,只有秦钺一个。
与他相比,红尘所有的男人都显得浮躁而肤浅,不值一哂。
他的笑容,比世上所有的鲜花一齐开放都更加芬芳馥郁。
一日晚上看新闻,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竟是记者为杂志刊登虚假医药广告的事采访我的前主编。
屏幕上,主编憔悴许多,神态有些仓皇,俨然已是位老人。他有些无奈地说:“广告部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往事,也想起张金定的那些小伎俩。其实编辑部的事,主编又何尝清楚?他也是一心要好,鼓励竞争,争取效益,按照他认为好的方向要求着所有属下。只是没有想到,那些属下,为了他的要求,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太多不应该的手段,误了他,也误了自己。这个过程中,多少人背离初衷,做下许多有逆本意的事情?
我忽然庆幸自己在竞争中的失败了,因为我的甘于失败,我终于完整地保留了自己。
到这时才知道秦钺教给我的,果真是金玉良言。
原来一直觉得,我周围的人,连同我自己,都太复杂了,既要争名,又要逐利,又要自作聪明地把名利之心包装在清高的外表下,秦钺的世界,却简单纯净,一片美好。现在却觉得,秦钺才是真正深刻有大智慧,而我们,其实浅薄粗鄙,一事无成。
自此,更加看淡名利。
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静,温存,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女人,一个古典的,真正的女人。
平时还不觉得,但一穿上戏装,那通体的气派、古典的韵味就格外地显现出来。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合乎一个古代仕女的身份,那裹在凤冠霞帔锦绣衣裳里的,不再是一个活在21世纪的城市女郎,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唐宫女官。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颐指气使,又委曲求全,既恃才傲物,又城府深沉,她风华绝代而举止谨慎,位极人臣而进退有度。
她,上官婉儿,一个政治与权力的操纵者与牺牲品,因其超卓的才华取得无上荣耀,却也因此而永远失去做一个平凡女人安然度过一生的资格。她生长在深宫的掖庭,那黑暗、孤寂、象征着屈辱与卑微的罪臣的流放地,冷酷的童年的记忆像烙印一样铭刻在她的心上,甚至比额上黥刑的墨迹更深刻清晰,难以愈合。而那烙印,是内伤,看不见的。
我的心一动。
童年的伤,是内伤。这,不正是我最常说的话吗?
我在金钗玉钏龙堂凤阁前迷失了。
在历史与现代,剧情与真实间迷失。
我是谁?婉儿又是谁?该怎样解释我与她的那些不谋而合的相像?
身边的追求者忽然多起来,为了我身上那种神秘古典的纯女人气质。
蓝鸽子说:“唐艳,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气质性格的确不可多得,难怪全体男职员为你疯狂。”
我惊讶:“哪里有那么夸张?”
“你难道没注意?连导演看着你的时候,眼光都和平时不同。”
我一直都很欣赏蓝鸽子,认为她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模本,男人的克星。她骄傲,但不浅薄。她处处以明星自居,十分在意自己的影后身份,但并不是无节制的恶性膨胀。相反,她非常懂得在什么时候放,而什么时候又适当地收敛,喜笑怒骂都恰到好处。这用在影星生涯、对付媒体炒作上的招数,一旦用在男人身上也是同样地奏效——她对所有人冷若冰霜,却只对一个人满面春风;她一连十天对你不理不睬,却在第十一天一见你就绽开如花笑靥。什么样的男子承受得了这样的挑战与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