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正则买菜回来吃惊地发现母亲提前回来了,他脸上的惊异让母亲很不高兴,因为她看出来了,那单纯的表情里面只有惊没有喜。其实要说正则不孝顺真是冤枉他了,母亲到舅舅家去这一个月,他时常牵挂她,担心一向粗线条的舅妈说话不注意惹恼她,怕舅舅又跟她没完没了地回忆以前的苦日子,一起怀念他早逝的父亲,每次提起父亲,母亲都要伤心很久。但他此时此刻对她回家表现出的不甚积极也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原本说好过几天正则出差的时候把她接回来的,而且今天杜若要回来了,这久别的重逢,他真的很希望能和她单独相处,这并不是说母亲在会妨碍他俩,而是,唉,真是一言难尽,婆媳之间的关系看上去相安无事,但正则知道得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和谐。
母亲默默地接过儿子手里的菜,然后又冷笑着来接他另一只手里的一大捧黄玫瑰,她知道这是杜若喜欢的,儿子这么兴冲冲地买菜买花,与她这个含辛茹苦带大他的母亲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竟然还流露出了失望,是的,的确是失望,她闷着头回忆刚开门相见时儿子脸上的神气,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吗?儿子娶了媳妇,母亲就该叹息“方知生男恶”了,想起弟弟家的女儿成天把男朋友带回家来当苦力,她真是欲哭无泪。
正则恨自己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他知道这一下,母亲又得好多天缓不过劲儿来,想想老人离家一个月终于回家来,唯一的儿子却是如此阴阳怪气,她能高兴得起来吗?自己还生怕别人说话不小心得罪了她,却不曾想,倒是自己给了她脸色看,唉!他想着法子逗母亲说话,故作轻松地跟她聊舅舅的家务事,舅妈的粗俚,小表妹男朋友的滑稽。
母亲明白儿子正在努力想挽回他的失误,她仍在心里冷笑,心说你不跟我提杜若,难道我就可以当这个媳妇不存在了?既然买了花来讨好她,看来今天杜若是要回家来了,放着好好的家不要,跑去驻外,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没结婚的小姑娘?两个人都四十出头了,孩子也不要,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则帮母亲把菜择好,抬头把菜篮子递给她,却在这时看见厨房雪白的灯光下母亲日益苍老的面容,在他心里母亲还一直是个中年人,可是今天晚上他看到的母亲已经完全是个老人了,她花白的头发被灯光映衬得越发银光闪闪,额上的皱纹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深暗,母亲老了,在他不太关心的分分秒秒里无望地老去,正则不觉心酸万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从后面抱住了母亲,用他坚实的胳膊将瘦弱的母亲轻轻抱在怀里,他伤心地感觉到了母亲努力克制的颤栗,小时候母亲在他眼里永远都是最坚强的港湾,如今这斑驳的老码头,已经在岁月的蹉跎里渐渐失去了坚固。
季正则六岁的时候父亲因为抢救同事而牺牲,正在外面疯玩儿的他听见舅舅带着哭腔的呼喊声,他着慌地跟着舅舅回家,刚进门就被母亲的样子吓坏了,一向处事不惊的母亲哭得天昏地暗,只比他大十岁的舅舅也不敢过去劝解,只在一边搂着他不住地掉眼泪,厂里的领导和同事把家里挤了个水泄不通。父亲追悼会那天,听说连市里的局长都来了,正则不知道局长是什么意思,只听大人说是个大官,他看那些哭红了眼睛的阿姨们,帮妈妈穿衣服,戴白花,看脸色沉重的叔叔们进进出出忙碌,他和舅舅无事可作,只呆呆地立在父亲的遗像旁边,看来人一个一个地朝父亲微笑的照片恭恭敬敬地鞠躬。
从来人的议论中,正则还听说被父亲救回生命的田叔叔,因惊吓过度一直在住院,甚至连追悼会都没能来参加,后来田叔叔到家里来过一次,似乎还和母亲闹得不愉快,满面怒气地走了,正则在门口遇到他,他铁青的脸色给幼小的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的母亲才三十来岁,听舅舅说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公认的厂花,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仰慕她的美丽。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是母亲因为是英雄的妻子,倒也没有人敢对她动什么歪脑筋,那个年代,英雄是被当作榜样来崇敬和学习的,在父亲离开之后,就不停地有人到单位里来请母亲去作报告,这种热闹的生活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到家里来的人才明显地减少了。人们似乎淡忘了关于英雄的故事,在路上相遇也不再有那么多关切的问候和招呼。
父亲去世带来的痛苦,正则因为年纪太小并没有真正切肤的感受,而母亲的哭声也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压抑得快要窒息的声音在正则听来,简直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正则是在一次被尿憋醒时偶尔听到的,他吓得躺在小床上没敢起来,不知道白天看上去极坚强的母亲,何以会躲在被子里发出那样痛不欲生的哭泣。
正则躺着,听着,担心着,他怕母亲这样闷在被子里会不会晕过去。不一会儿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一直在找厕所而不得,每次想随地解决时,总会被什么突然发生的事情打断,以至于整个后半夜他都没睡安稳,半梦半醒里他一直在念叨一句呓语:千万别尿床,千万别尿床。
正则并不是怕母亲打骂,记忆里母亲很少对他动手,就算他真的尿了床,母亲也只会叹口气,把湿褥子晾到操场上不显眼的地方,她知道如果正则的小伙伴们知道那个地图是他画的,该拿他取笑了——他们甚至会失望,作为英雄的儿子,怎么可以犯这样可笑的错误!他只是尽量想让母亲高兴起来,在他的眼里,母亲的笑容总没有同学小明的妈妈那般明朗,母亲的眼里常常会有一层雾一般迷蒙的东西。正则最喜欢考试,因为每当母亲看着他拿回来的试卷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就像一束春天最明媚的阳光,照进了他们那阴晦的屋子,让一切都生动起来,他的试卷就像一块海绵,吸掉了春光里的每一缕暗影。
母亲对他毫无保留的爱,使正则几乎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家与其他小朋友的家有什么不同之处,也许在他的小心眼里,他比那些小伙伴更加快乐自由,爸爸虽然不在了,可是那些有爸爸的孩子,还不是经常要承受来自爸爸的巴掌。正则有了母亲就足够了,她是那么慈祥温和,晚上有时候玩儿得太兴奋了,在床上总也睡不着,母亲便会不厌其烦地给他讲故事,虽然她自己也早已累得哈欠连天。为了让母亲早点睡,他常常会假装睡着,等待着母亲低下头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他柔嫩的皮肤。每当这种时候,小小的正则心里便会涌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