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开国的时候明太祖朱元璋严刑峻法,对贪官污吏重拳出击,可历经两百年到现在,不贪的官员反而成了珍稀动物。甚至于你只要有能耐,上头又有赏识你的人,那么还会被提拔重用,因为很多时候根本就无人可用。从八股文这座大山中,历经拼杀突围出来的,虽有张居正高拱这种能写一手好八股,却也能治国理政的真材实料人士,但毕竟是少数,很多进士根本就是书呆子。
而相传当初殷正茂就是在被人非议,说他性格贪婪的情况下,被高拱力排众议启用的。
于是,哪怕曾经在两广总督任上平了韦银豹那场暴乱,如今业已是户部尚书,可那段过往终究难以抹去。只有殷正茂自己知道,他有多感激高拱给了自己这么一个机会,就有多痛恨高拱放纵了那样一种舆论。他固然并不是像那些被百姓称颂的青天一样分文不取,但也不曾盘剥百姓,横征暴敛,只不过是照着前任的旧例,该收的例钱从来不推却,有人送礼,不过分的事情就笑纳而已,这个贪字本来就是有心人硬扣的帽子,如今却摘不下来了!
要知道,相比徽州汪程许那些大姓,上里殷氏并不逊色分毫。殷氏先祖当年从贾似道征战,兵溃后便迁居徽州城,而后又搬到了歙县上里,从元代开始就以造桥修路筑坝的善人形象闻名乡里,到了三世祖时,更是相传和宁河王邓愈相交莫逆。五世祖殷荣信人称资产亿万,六世祖殷道明旌表尚义坊,死后更有周洪谟程敏政记述其贤,李东阳亲自写墓志铭,唯一遗憾的便是全族秀才监生虽常有。举人却始终没有,家业渐渐不如鼎盛时期,进入了衰退。
直到传到十一世。殷正茂这才破了家里没举人没进士的怪圈。
所以,如今终于能让徽州城中多一座大司徒坊。成为宗族的标杆人物,殷正茂当然绝不希望自己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遭人攻击。而且,在他看来,自己向游七馈赠那些礼物,实在是因为当时徽州那场纠纷闹得不小,自己病急乱投医,希望探听张居正的真正心意,也希望朝廷能够在这场纷争中偏向歙县。并不是为了自己求官。可是,在汪孚林这么个小字辈面前,他却觉得如此辩解不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因此点出夏税丝绢之后,就没有再找理由。
见汪孚林自己反而在那皱眉纠结了起来,殷正茂忍不住哂然一笑道:“我当官这么多年,被人诽谤还少吗?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
现在是没什么,可给张府家奴送礼这种事,实在是太伤名誉了。日后清算时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但嘴里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别看殷正茂当年是排名倒数的三甲进士,如今却是堂堂二品大员。户部尚书,官职还在汪道昆之上,他就算是来给人善后出主意的,也得摆正姿态。于是,他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便苦笑了一声。
“大司徒恐怕不知道,冯公公派去的徐爵看似是给游七求了情,免得他被首辅大人赶出张家之后流落街头,反遭敌人算计。其实却是另有玄机。就在前些天,张府长班姚旷和冯公公的侄儿冯邦宁冲突的事。大司徒应该听说过吧?我道听途说了一个消息,当然仅供参考。据说。是游七眼看姚旷日益得首辅大人信赖,从中弄鬼,这才闹出了这么一起闹剧。如果真是这样,冯公公派人把游七弄回去,只怕目的就绝不单纯了。”
果不其然,得知游七不但得罪了张居正,而且还重重得罪了冯保,殷正茂顿时维持不住镇定的脸色。
张居正那里,他还能凭借科场同年,兼可靠下属这一身份,想方设法消弭自己身为堂堂尚书却给游七送过礼这种事情的影响,可冯保那里……他完全没有门路!万一冯保从游七口中问出他那点事,然后因此衔恨上来,他就太冤枉了,要知道太监的迁怒往往都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他已经在游七那里栽过一次跟头,总不成再去巴结冯保的门客徐爵吧?
尽管殷大司徒宦海沉浮三十载,过的桥只怕比汪孚林走的路还多,可此时此刻方寸一乱,他终于收起了那二品高官的矜持,不得不正视汪孚林。
之前在兵部尚书的廷推上,他选的也是王崇古——他并不知道谭纶临终前写给张居正的私信,但却和汪道昆商量过廷推时的选择,知道这是结果无法改变之下做出的利益最大化原则,所以对汪孚林的年轻任性未免不以为然。
毕竟,汪家伯侄假装反目这种内部情报,他当然尚不清楚。
可如今就是这样一个他评判为到底太年轻太冲动的后生晚辈,亲自给他带来了一个棘手的消息!
“你可有什么主意?”
能够听到殷正茂吐露这么一句话,汪孚林顿时暗自舒了一口气。他笑了笑,随即轻声问道:“大司徒当初送礼时,派去的人是否带着礼单?”
这就是问物证的意思了。殷正茂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摇摇头道:“毕竟此事不光彩,不过就是派了个人,捎了个口信而已。”
“那么,游七是否对他人提过,您恐怕也不知道?”
殷正茂这次没答话,心里却颇为后悔那时候功利心太强,以至于完全忘记这种事一旦败露,是多大的把柄。
而汪孚林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当即开口说道:“其实,只要游七早点死,很多事情就能不了了之。”
尽管从个人角度来说,就因为游七和孟芳的那点私心,四年前自己的举人功名差点出问题,浙军老卒差点被牵连清洗,再加上之前游七拼命想要拉他下马,汪孚林巴不得游七能在冯家多吃点苦头再死。可是,他深知这种人还是死了才更稳妥。毕竟死人是不可能再卷土重来,煽风点火的。
殷正茂一下子眼睛大亮,暗悔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点。然而。人在冯保手里,他就算是户部尚书。难不成还能把手伸到冯保那去灭口?
“大司徒也不用太担心。不妨这样,如果三日内,没有游七的死讯,大司徒就私底下去找首辅大人负荆请罪,悄悄把事情说清楚。但三日内,如果游七死了,大司徒就当成事情没有发生过,如何?”
直到这时候。殷正茂方才倒吸一口凉气,用某种难以名状的目光盯着汪孚林。这岂不是说,人在冯保手中,汪孚林也能想办法灭口?
尽管他难以置信,但思来想去,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没选择的选择。张居正这个人精明强干,如果真的知道他给其家奴送礼,哪怕嘴上宽宥,心里说不定会结下大疙瘩。于是,他破天荒地开口承诺道:“如果贤侄真的能够办成此事。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大司徒言重了,都是歙人,何分你我?您要这么说。还不如当成是我还之前承您余荫的人情。”
这话自然让人听得舒服,殷正茂只觉得原本糟透了的心情一下子好转了起来,竟是硬留了汪孚林在家中用晚饭不说,还说会找汪道昆说话,消弭他们伯侄之间的矛盾。对于后一条,汪孚林就唯有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