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则是暗自佩服这年头上书之后提前服药防止廷杖时心血上冲,做好万全准备,然后站出来挨这顿打的那些清流君子。那是有坚持的愤青,总比他身边这位伪君子来得好。因此,当出了左掖门之后,恰逢四个锦衣校尉将麻布兜高高甩起,就这么犹如丢麻袋一样丢在地上,他的心里也随着那砰地一声而震动了一下。好在不用他多管闲事,早有聚集在此地的一帮官员七手八脚把人架了起来往宫外送去医治,几乎没人有空闲瞅上他二人一眼。
远远的,他还能听到那些人盛赞邹元标风骨硬挺,人中英杰。只不过再怎么盛赞,也掩盖不了上书的终究就邹元标一个人这个事实。
他之前想的终究还是有些愤世嫉俗。要拿廷杖这种东西来名动天下,首先得是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
而当汪孚林带着王继光出了长安左门时,却发现不远处恰是一团乱。邹元标已经被人放了下来,身上的麻布兜被剪刀彻底剪成了一条条,即使是之前行刑的时候裹着这样一层东西,但他里头身穿的囚衣却仍然血迹斑斑。众目睽睽之下,眼见得有人牵了一头活羊上来,旁边一个身穿短衫的汉子提着解腕尖刀,竟是就这么当街把一头活羊给宰杀放血,继而剖开其腹,竟是就这么把邹元标的下半身全都塞入了其中。
看到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大明朝廷杖后的治疗土办法之一?
“快快,送回去再割去腐肉,抓紧时间!”
“我刚刚瞧过,廷杖留下的青痕不过膝,总算还有治!”
直到乱哄哄的一群人全都匆匆离开,只留下地上那已然分不清是羊血还是人血的痕迹,在宫门口停留了一阵子的汪孚林这才走了过去,和留在这里的白衣书办郑有贵会合。也许是看到了刚刚那一幕的缘故,牵着两匹马的的郑有贵的脸色有些苍白,当汪孚林主动从他手中拽过一条缰绳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慌忙一面将另一条缰绳给了王继光,这才行礼说道:“掌道老爷恕罪,小的刚刚走神了。”
“没什么,看到那情景,是人都会失神。”汪孚林翻身上马,不以为意地说道,“走,回都察院!”
廷杖邹元标之事虽说在原本已经很平静的水面上又砸下了一块巨石,但巨石掀起的滔天巨浪,却终究还是会平息的。因此,在邹元标充军贵州都匀卫之后,朝中恰是一片风平浪静,就连吏部尚书的廷推,也进行得古井无波。
再次有份参与的汪孚林眼看着本来就是第一位正推的原户部尚书王国光最终得到了绝对多数。而这位恰是张居正的铁杆拥趸。
不过数日之间,刘应节三次请辞,最终照准。汪孚林便知道,自己徒劳无功,而这一场夺情风波就算还有余波,却也无足轻重了。
守完七七,正式出现在内阁的张居正,瘦削的面庞上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内阁上上下下的僚属本来就畏惧这位首辅大人如虎,更何况之前还有人站错了队,如今甭提多惴惴然了,见张居正复又回来,向前凑的人竟是少数。而亲自迎出来的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人,却也好像是和张居正一样守过了一次七七似的,憔悴苍老,仿佛都老了十年。
对于吕调阳和张四维的煎熬,张居正自然心里有数。他也算信得过吕调阳的不争,可这年头就是你不争别人也要推着你争。而他就算对张四维的小动作有些疑虑,可疑虑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立刻把人赶出内阁,毕竟有些事他还要慢慢查。
所以,在回归之后稍作寒暄,他就进了自己的直房。推开门,一切仍然是从前的样子,桌椅书架柜子全都一尘不染,甚至一应用具的摆放,仿佛仍然是从前的样子。乍一看去,仿佛就和他从未离开没什么两样,可他却知道,为了能够留在这里,为了不至于朝令夕改,他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
门生、同乡、同僚……多少人和他离心离德?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退路,但也再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而都察院广东道的掌道御史直房中,匆匆进来的郑有贵报上了张居正重回内阁的消息之后,见汪孚林微微点头,没有什么表示,便非常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虽说左都御史陈瓒也已经第三次上疏告病请辞,相比之前请辞的几位部堂,陈瓒的年纪确实最大,致仕的可能性也很大,日后调来的上司未必就能和陈老爷子那样看重汪孚林,可那又如何?只要首辅大人在一日,汪孚林必定就能稳稳当当。
汪孚林看着那道替换了斑竹帘的夹门帘落下,目光这才落在了案头的纸面上。
之前他弹劾王崇古、吕调阳外加个倒霉鬼,料想没人再说他不称职了。但御史还有另外一个职责,那便是举荐人才。
两广总督凌云翼奏请把泷水县升格成直隶广东布政司的罗定州,他这个曾经官任广东的,推荐的是和他同年同乡,却不是歙人,而是婺源人,刚刚从观政主事转正为南京兵部主事的汪应蛟。汪应蛟曾经和他一同去过绩溪龙川村胡宗宪老宅,同年及第后偶尔有几封书信往来,对南京那边的无所事事分外不满,而在信上对他在广东时的诸多经历颇感兴趣,甚至对泷水县重建提出了好些建议。
只不过,直隶州虽则视同为府,知州的品级和属州却没什么不同,一样是从五品,说起来还不如正六品京官。可汪应蛟既是有这样的兴趣,观政的三年又颇有作为,他怎么会吝惜举荐?
横竖这京师朝中的一场棋局,暂时已经分出胜负了。
第十一卷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