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天子脚下,百姓的嘴也素来不饶人,哪怕是那些高大上的衙门,到了百姓的口中也往往会成了调侃的对象,尤其是那些约定俗成的对子,更是连孩子都会对。什么****府对勇士营,京城内外巡捕营对礼部南北会同馆,秉笔司礼佥书太监对带刀散骑勋卫舍人,但要说最最让某一批人难以忍受的,无疑便是六科廊对四夷馆。在六科廊给事中们看来,四夷馆是什么地方?不过是管译书的而已,哪里能和清贵仅次于翰林的六科廊相比?
也正因为如此,在所谓的科道群体中,给事中们素来自认为优越过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尽管大多数给事中在品级上只有从七品,比正七品的监察御史要低半品,可六科廊多少人,都察院十三道多少人?那可是将近一比三的比例,要成为给事中,比成为御史难得多!再说了,有听说过试职御史,观政主事,可谁听过有派新进士到六科廊历练的?
没有!
于是,午饭时分,六科直房的几个给事中也不知道谁带出的话题,渐渐说到都察院的试御史小考,自然而然便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等说到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呈交吏部的文书中,前五赫然全都是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下辖的试御史,便有人轻蔑地冷笑道:“不过是看着汪孚林在元辅面前走动得勤快,于是向他卖个好而已。从前就算和汪孚林的伯父汪南明同年的陈玉泉当左都御史时,也不曾这么明目张胆过,陈文晦真是好走狗!”
此话一出,屋子里便一片寂静。说话的那人这才醒悟到自己语气激愤指摘的,赫然是一位二品大员,脸色也就有些不大自然。原想着随便找个借口就坡下驴岔过去,谁知道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嗤笑。
“哟,居然又有人在背后说都察院的闲话。啧啧,把陈总宪说得如此不堪,怎么着,是看中了人家那左都御史的位子,打算让人家和你腾挪一下,也尝尝被人称一声总宪大人的滋味?”
居然是程乃轩!
当说话的范世美回过头来,看清楚那个贱贱的家伙是谁,他登时恨得牙痒痒的。上一届能够跻身六科廊为给事中的,就是他和黄时雨再加上程乃轩总共三个,要说如果单单是竞争对手也就罢了,可程乃轩平时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偏偏上次他和黄时雨两个人弹劾汪孚林,结果引发科道大战,虽说因为张居正夺情之事,一下子没人再关注他们这点小龃龉,可事后他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足足小半年,现在竟然又被程乃轩给抓到了把柄!
可几个同属刑科的给事中都在,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被程乃轩嘲讽了去,当即咬牙切齿地说道:“怎么,汪孚林仗着元辅的势,又倚仗陈总宪给他撑腰,硬是把本道试御史凌驾在别道之上,他敢做,我就不能说?”
“当然可以说。”程乃轩嘴角一勾,那招牌的贱笑却是更明显了,“可你范世美身为六科廊刑科给事中,就这么在背后鬼鬼祟祟说人坏话,也不嫌太没品?咱们身为科道,本来就有正儿八经说人坏话的权力,你有本事在这嘀咕,怎么没本事光明正大上书,把汪孚林连带着那位你瞧不起的陈总宪一块大骂一顿?要是你敢把你刚刚说的话写在奏疏里上呈,那才是给事中的本色,否则便是一介长舌妇!”
尽管刑科给事中们刚刚还有些同仇敌忾,可一听到程乃轩这话,想要替范世美说话的人,都立刻闭上了嘴,生怕程乃轩也指着自己,挤兑你要么上书,要么就是长舌妇。一时间,不大的屋子里一片寂静,气氛僵硬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而事实上,下一刻真的掉东西了。
砰——
范世美劈手砸了自己一个最心爱的喝茶杯子,怒发冲冠地喝道:“程乃轩,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你自己在背后如同妇人一般嚼舌头,辱及我的至交好友暂且不说,还对都察院掌院总宪语多鄙薄,既然如此不满,上书啊?还是说,上次和都察院打嘴仗,到最后几乎被全面压制,若不是运气好连全身而退都难,你这胆子就只剩下在背后胡说八道了?啧,我真替吕老师不值,竟然险些被自己的门生给坑了!”
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平日只看程乃轩优哉游哉闲人一个,纵使偶尔弹劾人,也不触及什么关键人事,没想到当面冲突的时候这么牙尖嘴利!
几个刑科给事中面面相觑了一眼,见范世美一张脸已经发青发白,嘴唇更是直哆嗦,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气得昏厥过去,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当和事老。可还没等他们两面劝和,范世美终于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霍然站起身来。
“程乃轩,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今天就回去具折上本,你等着瞧!”
“哦?你要是真有那胆量,我就拭目以待了。”程乃轩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随即对其他人拱了拱手说,“大家可都是见证,回头若是范兄反悔了,外头传说什么长舌妇时,那可怪不得我。”
程乃轩撂下这话,拔腿就走——他可是看到范世美额头爆青筋了,拳头也捏紧了,再不走等着和人全武行吗?虽说他的武力值略低于汪孚林,未必怕范世美,可在六科直房这种位于午门内的地方和人斗殴,他可不想承受这后果。古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这天傍晚,程乃轩就得知范世美真的上疏了。大约是恨极了程乃轩那关于长舌妇的讽刺,大约是想造出一点声势,这位刑科给事中竟是将奏疏给了很多同僚传看,最后才送了进去。对于这样的结果,程乃轩在很多希望看到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表情的目光注视下,却依旧如同没事人似的,嘴边噙着冷笑离开六科廊回家。等到家里大门关闭,他直接顺着汪程两家联通的侧门溜到了汪孚林那儿,一见人就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自然,那也是从汪孚林那儿学来的。
“大功告成,说吧,该怎么谢我?”
“还大功告成,你这毒舌简直比我更胜一筹,你中午到人家那冷嘲热讽,下午我在都察院都听到风声了,你这嘲讽力度得有多强啊?”即便是自己拜托程乃轩去帮忙做这事的,汪孚林也忍不住扶额,“你这戏万一演过头,被人以为是我故意又挑起一场科道攻谮,那时候就不好收场了,你这演戏也得有个度啊,万一把范世美给气得当场昏厥怎么整?”
“这不是想体会一下,你当初在文华殿上舌战八方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吗?一不留神,就表现得过头了点。”
程乃轩打了个哈哈,见汪孚林只是丢了个大白眼,却显然不是什么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不至于把戏给演砸了,当即凑了过去,有些狗腿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我透个底呗?”
如果是从前,汪孚林一定顾左右而言他,不透露分毫,可现在他在京城几乎也是举目皆敌,程乃轩却宁愿放弃外放的机会也要留在朝中帮他一把,他略一思忖,就把连日来根据各种消息做出的判断,包括冯保可能把清明上河图据为己有,谢廷杰找他保全清流,何心隐被别人诳进京城,要把当年隆万之交那场权力更迭的真相公诸于众也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