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深海之下,向来是人类练气士的禁足之地。除非是舍弃肉身,单以元婴、元神入水,否则即便是有强大的法宝扛住了海水的压力,也绝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肉身难以持久存活。
可眼下,俨然已在海底最深的位置,却有两名年轻男子气定神闲地侃侃对谈。
其中一人正是天煞王,但见他周身一丈之内海水不得寸进,显然是那避水宝珠的功劳。
他的头发依旧散乱,虽然无风,可他身后的那条红布却依旧飘荡着。深海下,印着包围在身边的十一团幽蓝色鬼火的光芒,免不了一股子阴森诡异。悠悠开口,他语气平淡得很:“你是在等我?”
“自小家中长辈教过,有贵客到时,在门外迎候,才更显得热情。小家小户的规矩,阁下莫要怪我俗气才是。”那避水珠天下无双,剩下那人是真真的置身海中。海水包裹着他每一寸身体,海中的暗涌鼓荡着他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长衫。若说天下何人能有这般手段,那便只有身负巫族奇蛊“水火子”的杨二少了。
“我最不喜与人拐弯抹角!”天煞王顿了顿,透过散发的缝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冷冷朝前一扫。将杨玄嚣身后万千赤龙族类葬身的尸冢,一眼便“瞧”了个通透!
“阁下与那三首巨兽尚能有一说一,直抒胸臆。我又怎会瞧不出阁下的器量胸襟?拐弯抹角定是为阁下所不齿。”杨玄嚣轻叹了一声,见对方又耐下心来,这才继续道:“但如若不拐这个弯……只怕阁下非杀我不可!”
“既然要杀,你说破了天去,也非死不可!”天煞王淡淡说了一句,却远没有要动手的打算。
杨玄嚣眉头一挑,倒是另有想法:“我相信阁下已经看出,只要我后退半步,就能躲入赤龙冢,得到真龙元灵的守护!但我也相信,阁下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将我在退出这半步之前就彻底杀死!”
天煞王点了点头,淡淡接了一句:“你这么做,是想告诉我,你并不是不可以躲进赤龙冢,而是不愿意躲进去!”
杨玄嚣闻言不禁一怔,嘴角轻提,勾出了丝丝笑意,却是一种言语尚未点破,对方已知自己心意的会心一笑。点了点头,他才又道:“我本就是生在春秋大陆北方西隋帝国的一介凡人。就算那真龙元灵能够为我抵挡天上神仙,可终究非我族类!我能躲一时不假,可若要躲上一世,我却有千万个不愿意!今日,我只想以凡人的身份和阁下聊些换了身份便不敢聊的想法。”
“凡人的身份?”天煞王稍稍一怔,才道:“你是怕想法与我对立,我会出手杀你。”
“阁下与那三首巨兽所说的话,我句句听在耳中,确实害怕得很。”杨玄嚣点了点头,坦率道:“若咱们只以那凡夫俗子的身份自处,阁下便是再气不过,至多就是跳起脚来揍我几拳也就罢了。”
天煞王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话到此处,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更何况你还冒死救下了那头巫族的图腾圣兽,你的立场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杨二少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站在阁下面前的我,只是一名躬耕于乡间的小小农夫。西隋与北卫不睦,连年兵祸,寻常百姓家中两丁便要抽其一,地里收成一石便要缴去九斗。我家中兄长奔赴前线,不到半年便传回了死讯,连尸体都领不回。官家只送来区区三钱碎银,美其名曰是抚恤亲属。可那时节,在那是非之地,三钱银子连半个白面馒头都买不来。家中老母体弱,握着那三钱银子,连一个月都没撑住,也就这么撒手走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兵祸尚未停息,匪患又再肆虐。村北一条山沟里,冒出一伙悍匪。那时节说白了也无甚可抢,起先他们每次来村里,也就是没头没脑的胡闹一通,拿走的也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直到后来,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进村,却把村里上到四十下到十四的女子,一口气全掳走了。这些女人到最后也没有再回来半个,有人说他们被那些贼匪糟蹋得生不如死,最后都死在了匪窝里。也有人说他们被卖到了关内的州府郡城做了皮肉娼妓,总之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话到此处,杨玄嚣冷面闭口。
“你这般比喻倒也妥帖。你所说的官家和悍匪便是那所谓的仙界,你所说的村庄便是现在的人界,你所说的苛税则是那方寸雷池无时无刻都在吸取的人类的精气神,你说的那战死的兄长和被掳去的女人则是已经‘飞升’的人类,你说的自己也就是现如今的我们。”天煞王也沉默了片刻,淡淡说道:“如此一个悲惨世界,你我苟且其中又有何意义?我将它终结,难道不是最好的解脱吗?”
“不不不!”杨玄嚣摆了摆手,沉声道:“现在的我,只是一民农夫,而阁下也只是一位路过村子的有识之士。我现在是要向阁下请教,世道至此,我该当何以自处?阁下总不至于教我烧掉祖宅,然后一死了之吧?”
天煞王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这样下套,我岂能踩得进去?”
“既然阁下不愿赐教,那我也只好背着自圆其说的嫌疑自己把事情说完。”杨玄嚣重重摇头,又沉沉说道:“此事也绝非是我为了打一个妥帖的比方而杜撰出来的。我说的官家正是西隋皇庭,我说的那伙悍匪是当时名噪一时的山狼帮,我说的村庄是西隋东部边陲雍州府柳江郡辖下的李家村。而那战死的兄长姓李名德寿,其弟李德康,其母李朱氏,外加一十七名被掳去的女子,阁下想要查的话,只需去一趟柳江郡的户籍司便可一清二楚。”
天煞王稍稍一怔,道:“既然是言之凿凿,那我想,倒不如互换一下角色。我做那农夫,你做那有识之士。由你来教教我,该何以自处?”
杨玄嚣轻轻点头,似是早有准备,言语详实竟如同亲身经历一般:“那位先生也是有的,他姓赵,字桑山,是一位胸怀异理的隐士。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当此乱世之间,尔等匹夫庶子,身如风中飞絮,命如土里草芥,皆不由己。帝王一怒,便要血流成河,却不知匹夫一怒,尚可血溅五步?’”
天煞王勾起了嘴角,却是冷笑道:“难道,那个叫西隋的帝国就亡在了这群匹夫庶子的手里?”
“那倒没有。”杨玄嚣则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场农民起义到最后也不过只在柳江郡城下集结起了五百多人。更可笑的是,柳江郡守只下令紧闭城门,不到半个月时间,那支义军便自己溃散了。饿着肚子,天大的雄心壮志也都是白扯。”
“你大约也集结起了一支所谓的义军,而且多半会比柳江城外那支走得更远些。但无论如何也不足以叫我相信,你能做到他们所做不到的事情。”天煞王沉默了片刻,却是淡淡反问道:“想让我就此改变深思熟虑近千年的决定,你觉得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