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朱理学教育思想的统治地位不仅体现在官学及官方颁布的典籍中,而且体现在明初涌现出来的一大批理学家、教育家的思想之中。据《明史·儒林传·序论》所载:“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镬秩然。曹端、胡居仁等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这一大批理学家、教育家很多,除了上面列举的曹端、胡居仁之外,还包括宋濂、刘基、方孝孺、薛瑄、吴与弼、汪克宽、陈真晟等人。他们在教育思想方面,主要是宗守程朱理学。如以方孝孺为例,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宋濂的弟子,被称为“程朱复出”。他十分推崇朱熹的教育思想,认为:“朱子之学,圣贤之学也。自朱子没二百年,天下之士未有舍朱子之学而为学者。”(赠卢信道序.逊志斋集,卷十四.)所以,方孝孺也像程朱一样,坚持“敬内义外”的教育主张,他说:“涵养以敬,以澄其内,制之于义,以应乎外。”郑氏四子加冠祝辞序.逊志斋集,卷八.“以敬存心,以义制行。”(习庵记.逊志斋集,卷七.)这些都是朱熹倡导的敬义夹持的继续。又如明初理学家刘基,亦是宗守程朱之学。刘基(1311—1375)字伯温,被称为“明一代宗师”。他的教育思想,也是继承朱熹的格物致知、内外兼尽的主张。他说:“观其著以知其微,察其显而见其隐,此格物致知之要道也。不研其性,不孛其故,梏于耳目而止,非知天人者矣。”(郁离子·麋虎.)“儒者之道,格物以致其知,贵能推其类也。”(赠奕棋相子序.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卷四.)这一类教育思想都是明确沿续朱熹的“格物致知”思想,即要由外及内、由物而推其知。再如前面专节论述的薛瑄,他是“明初理学之冠”、“开明代道学之基”。他所宣扬的教育思想,也是对程朱理学教育思想的继承和发挥。
由此可见,在明代初年,由于官方的积极推崇,程朱理学已成为国家哲学,统治着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与此同时,程朱理学的教育思想也在教育界取得了独尊的统治地位。
二、 明初理学教育思想在注重躬行实践方面体现出理论特色
教育思想不仅受理论基础、思想资料的支配和影响,同样受到教育家本人的教育实践的支配和影响。明代统治者推行崇儒重教的政策,一大批理学家们从事教育活动,在教育实践中对理学教育思想产生了一些新的体认和阐发,故而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教育见解。他们的教育思想有一个显著特色,就是注重对躬行实践的阐发,反对当时诵习章句的不良风气。
明初理学家方孝孺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方孝孺从小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后又成为宋濂的入室弟子,故被人称为“程朱复出”。但他认为,以理为本的天道论经宋儒论证后,“具已明白”,更应该注意的是学道的方法,这正是教育思想方面的问题。与程朱理学的教育思想相比,方孝孺的教育思想具有重视践履功夫的特点。他十分重视小学功夫。所谓“小学功夫”,主要是指自幼年至成年的道德践履功夫。他的《幼仪杂箴》,就专列小学功夫项目二十项,包括坐、立、行、寝、揖、拜、食、饮、言、动、笑、喜、怒、忧、好、恶、取、与、诵、书等。他认为,那高超、神圣的天道并没有远离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反,就存在于日用常行之中,他在《幼仪杂箴》中首先就提出:
道之于事无乎不在,古之人自少至长,于其所在皆致谨焉而不敢忽,故行跪揖拜饮食言动有其则,喜怒好恶忧乐取予有其度,或铭于盘盂,或书于绅笏,所以养其心志,约其形体者至详密矣。其进于道也,岂不易哉。
由于高超的道就存在于坐立揖拜、言动取予的日常生活的实践之中,那么,《幼仪杂箴》所列的小学科目,一方面固然是使学者的外表形体、日常行为规范化、程式化,另一方面则是使学者通过行为的要求而达到涵养心性、体悟天道的目的。这样,通过日常生活实践的“小学”工夫,即可将“下学”和“上达”统一起来,而不是将“上达”看作是离开日常生活实践的静思冥悟。譬如《幼仪杂箴》所规定的“坐”必须做到“端正”,就是为了培养“坚定若山”的精神;“立”必须做到“植”即要像树一样挺直,就是为了培养屹然不动的精神;“寝”必须做到“宁心定气”,就是为了“安养厥德”;“怒”不要遽暴切齿,就是为了培养揆道、审虑之心,等等。总之,这些外表形体、行为模式的规定和训练,最终又是为了“养其心志”。《幼仪杂箴》所规定的二十项内容,将理学关于心性修养的内容都包括进去,纳入到洒扫应在对、饮食言动的日用常行之中。一切养其心志、体验天道的道德修养、道德教育,均离不开这日用常行的生活实践。这种注重践履的教学方法,应该说是十分有特色的。
明初理学家刘基的教育思想,也有自己的特点。刘基一方面主张“敬以直内”的道德修养工夫,另一方面又强调道德践履的重要性。他批评一些道学君子的道德与行为之间了不相顾,指责他们是“呼朋命徒,左跄右趋,谈无用空言,强相名曰儒”(菜窗说.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卷六.);“今夫世俗之人,类以善自名也,观其行而不掩”(书最善堂卷后.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卷六.)。他还批评一些儒者口头上也讲“孝为百行之首”,但是一到生活实践中,则往往是以“饮食供奉为至足,而不知戚其戚,欣其欣,至于违者情而不顾”,不能做到“由义履礼”。(养志斋记.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卷五.)为了纠正这种种不良风气,强调道德实践的重要性,他提出“知易行难”的问题,认为:“人之于道,知足以知之,而行弗逮者,无勇也。”(大勇斋记.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卷五.)他倡导人们要像颜渊那样知仁而能“跃然”行之。刘基所以这样强调践履问题,是由于明代初年,儒林中空谈心性、言行相悖的情况十分严重,他在教育实践中发现了这些问题,试图通过对践履的强调而纠正它们。
薛瑄同样是一个对程朱理学教育思想有自己独特体认的理学家、教育家。强调“学贵践履”,也是他的教育思想中具有特点之处。正如刘宗周所评价的:“阅先生《读书录》,多兢兢检点言行间,所谓学贵践履,意盖如此。”读书录,卷二.薛瑄强调人伦日用的下学功夫,认为下学功夫不实,欲求上达则“无可据之地”。他所谓的“下学”,包括日用生活、社会政治的实践。他说:“下学人事,形而下之器也。”(读书录,卷二.)“圣贤之书,六艺之文,历代之政治,皆所谓物也”。(读书录,卷二.)他认为学者们必须能在人伦日用、应事接物生活实践之中,做到“恭行践履”,以“求至极之理”,最终能达到对性体的“豁然贯通”。他所倡导的这种注重下学工夫、道德实践的教育主张,体现出独有的特色。薛瑄的理学教育思想在明初影响很大,并经其学派的传人影响到以后。如明代关中之学的代表人物吕柟(1479—1542),即是薛瑄的四传弟子。他不仅在学术思想上继承了薛瑄的“性气不离”、“以性为宗”的主张,而且在教育思想方面也注重人伦实践的下学工夫。他在论及“格物”的意义时说:“这个物正如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物字一般,非是泛常不切于身的。故凡身之所列,事之所接,念虑之所起,皆是物。”(吕泾野先生语录.)吕柟强调“格物”即是格与自我生活实践相关的物,包括耳目鼻口的“身之所列”、饮食男女、言行酬酢的“事之所接”以及心与物接时“念虑之所起”,这都是强调学者应该从人伦实践的下学方面努力。所以,他主张“求性”应该“从下学中做起”,应当“即事即学,即学即事”,他进一步说:“今讲学甚高远,某与诸生相约,从下学做起,如随处见道理。事父母这道理,待兄弟妻子这道理,待奴婢这道理。此可以质鬼神,可以对日月,可以开来学,皆是切实处做来。”吕泾野先生语录.这些教育主张,与薛瑄那种注重下学工夫、注重日用实践的理论非常一致。
三、 明初理学教育思想也蕴含着心学的倾向
明代初年,程朱理学的教育思想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几乎支配了当时的教育界。但是,明初的理学家、教育家在遵守程朱理学的前提下,又曾表现出“兼采朱陆”的特点,流露出明显的心学倾向,这既是对元朝理学“折衷朱陆”的学术风格的继承,又对明中叶以后兴起的心学思潮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明初理学家宋濂(1310—1381)系浙江金华人,黄宗羲《宋元学案》将其列为金华朱学系统。他的哲学思想、教育思想确有十分浓厚的朱学特点。但是,他常常讲“吾心”,在哲学本体论方面以“吾心”为天地根本,在教育思想方面倡导识心、明心,体现出十分鲜明的心学特色。首先看看他的哲学本体论,他说:
天下之物孰为大?曰:心为大,……曰:何也?曰;仰观乎天,清明穹窿,日月之运行,阴阳之变化,其大矣广矣。俯察乎地,广博持载,山川之融结,草木之繁芜,亦广矣大矣。而此心直与之参。混合无间,万象森然而莫不备焉。
非直与之参也!天地之所以位,由此心也;万物之所以育,由此心也。(凝道记·天下枢.)
在这里,“心”成为天地万物“所以位”、“所以育”的根本,那么,这个“心”显然就是宇宙的本体。所以,他在许多地方均是将“吾心”视为宇宙的根本,并认为理就存在于心中,没有心就没有理。他说:“心存则理之所存。”(凝道记·段于微.)“有此心即有此理。”(读四书丛说·中庸上.)在这里,“心”显然要比“理”具有更为根本的地位。他有时又称心为“太极”,提出:“天地一太极也,吾心一太极也。风雨雷霆皆心中所以具。”赠云林道士邓君序.宋文宪公全集,卷八.他不仅在哲学上具有心学倾向,而且在教育思想方面也同样表现出来。他将儒家学者必读的《六经》,视为“吾心”所具之理的记录,他说:“《六经》者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人无二心,《六经》无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经有是言。”(六经论.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六.)他对儒家经典的这种理解,和后来的阳明学派十分接近。在教学方法上,他也倾向于心学一派,主张“识心”、“明心”等向内冥求的方法。他称赞陆九渊“发明本心”的教学方法是“卓然有见”,没有朱学那种因为泛观博览而产生的“漫漶支离”的弊病。但是,他又认为,陆学缺乏致知的下学工夫,也有缺点,他的主张是“折衷群言”。可见,宋濂的学术思想、教育思想是折衷、调和朱陆之学,在宗守程朱的前提下,又有突出的心学倾向。
被称为能“守先儒之正传”的曹端,其教育思想方面也表现出心学倾向。曹端将道德教育称为“事心之学”,明确提出:“学圣之事,主于一心。”“事事都于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门底大路。”录粹.这和朱熹教育思想重视“道问学”大不一样。他将“心”分为“未发”和“已发”两种状态,而特别重视心之“未发”时的“预养”功夫。所谓“预养”,就是要求学者注重自思反省,使自我的本心在“未发”时即处于一种诚、敬的状态,这样一己之心能够明觉自悟,天理即可在自我的本心中“发露”。曹端将教学方法归之于涵养其心,即如他本人所概括的“在心上做工夫”,这种方法不重视对外物的“致知”和“集义”,重在“事心”,表现出心学的特点来,故刘宗周称他是“即心是极”、“一以事心为入道之门”(明儒学案·师说.),即是明确肯定他的教育思想的心学倾向。
明初理学教育思想的心学倾向还反映在其他学者的教育思想之中。如方孝孺的教学方法主张将“敬内”和“义外”结合起来,尤其倡导“正心”、“治心”的内省自觉方法。他认为治心是学道的要旨,提出:“学道之要,莫切乎治心,而心之官则在于思。”(身修思永堂记.逊志斋集,卷十七.)他所以重视以“心”为中心的主观内求方式,是因为他相信主体的“心”具有绝对的主宰地位。他认为:“其心之虔明广大,与天地同体”(来鸥亭记.逊志斋集,卷十七.),“宇宙之内,特以是心为之宰耳。”(心远轩记.逊志斋集,卷十六.)这样一些哲学思想、教育思想,显然是接近心学一派的。再如上节论述的吴与弼,也是因倡导“静观”、“反求吾心”的教育思想,从而成为明代心学教育思潮的“启明”。
由上可见,在程朱理学占统治地位的明代初年,仍有相当一部分理学家、教育家注重内向的“求心”工夫,表现出明显的心学倾向。事实上,自元代开始,在学术界、教育界就出现了“朱陆合流”的趋势,明初时期理学教育思想的心学倾向,只是上述趋势的继续。明中叶以后阳明心学思潮的出现,只是上述趋势进一步发展的结果。
(原载王炳照主编《中国教育思想通史》第4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