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上下手艺最好的屠夫,有个曾经跟定北侯打过仗的老爹,有个精于刺绣博得贵人称赞的妻子,有个自幼读书的儿子,有一门在京城做高官的亲戚,有做衙役、做生意、也有在大户人家卖身为奴的结拜兄弟,交游广阔,又讲义气,在县城里处处吃得开。
以平民之身混到如此地步,县太爷谭吉觉得这个人很有点本事,要不是有一个无理取闹的周家导致不少人远他而近周,他的人缘会更好。
见他约莫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寻常的庄稼人打扮,半新不旧的藏青色衣裤,腰间扎着青布带子,下面打着绑腿,脚踩千层底的黑色布鞋,鞋面子上沾了不少尘土,并没有像许多里长进县衙时那样着锦袍穿新靴,谭吉心里先有了几分喜欢,再看他一张古铜色的脸膛儿,浓眉利目,也不觉得他相貌凶狠,倒对他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的彪悍之气起了好奇。
“你习过武?”身材高壮,下盘沉稳,昂首阔步,虎虎生威,谭吉觉得他有些像在军中常见的那些将士,那双手明显不止是握刀的手,必定练习过射箭。
张硕跪拜过后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怔,忙答道:“回太爷,小人练过一些军中的把式。”
偷眼看去,端坐在案后穿着一身半旧官服的县太爷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容长脸儿,俊秀如玉,就是显得十分清癯,带了一些病态的苍白,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深不见底,却带了一点柔和的笑意,倒不像是别人说的那么威武冷肃。
谭吉想起其父张疙瘩从过军,微微颔首,笑道:“我就说瞧你不像普通的庄稼人,倒有一身力气。你今儿来县衙是交新装订好的户籍丁册等物吧?”
“是,一式两份,一份在小人手里,一份已交给林主簿了。”主簿掌管县里的文书、户籍、账目和粮税等。张硕不明白县太爷见自己想干什么,虽然他跟林主簿说了几句周举人名下地亩过多,且起了几次纠纷,但是没到县太爷亲自过问的地步。
谭吉赞许道:“理应如此,你做得很好。我听闻周举人在你们村中生了不少事?”
张硕凝思须臾,不怕别人说他告状,实话实说道:“回太爷,周举人确实因地亩之事和曾经投奔到他名下的百姓起了一些争执,一方说地原是自己家的让周举人归还,一方手里却有地契和卖身契等,双方争执日甚,小人没法子做主,只好向林主簿求教。”以后怎么收周家的地税,也得有个章法,周举人名下位于别村的地是自己收,还是别村的里长收?
谭吉没有直接回答,忽然道:“听你的言谈,似乎读过书?”他感觉张硕并不像别人说的只认得几个字,前头几个里长说话可没有这么文雅。
“就着犬子上学的四书五经,研读过一两年。”张硕含糊其辞,他很佩服妻子知书达理,外人未必如此想,他从小长于大青山村,没少听周家宣扬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他们要是知道妻子读过很多书,不知道又编造什么话来诋毁妻子不合时宜。
谭吉含笑道:“读书好,读书好啊,读书明理知事,少做愚昧之举,既利国又利己。太、祖皇帝时常说教化万民理应先从读书起始。”
可惜,说法固然好,却很难落实。
张硕不知道说什么回答比较好,他不太懂那些治国治民的大道理,只是不想做睁眼的瞎子,多跟妻子认得几个字多读几本书而已。
张硕毕竟只是平民,谭吉显然没有与他详细说明的意思,伸手拿起案上一个册子,递给张硕之前,问道:“周举人虽然中了举,在桐城有了一席之地,但是其地税却由你负责收上来,依你来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小人见识浅薄,正不知如何是好,请太爷的示下。”张硕没打算把妻子和自己说的办法献上去,自己夫妻能想到的,做官多年的县太爷不可能想不到。
谭吉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看来这张屠户并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做事很有眼色,难怪许多人都服他。话说,他们家的那门亲戚袁家,作了从三品官儿的袁子羽,正是自己父亲的门生,人物清秀,举止大气,完全不像出自穷山恶水。
莫非,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过户之时应有中人,可以中人为证,证明地和店铺非周举人所有。若无中人,原主告之,本官亦会秉公办理。地亩房舍虽过户与周举人,然周举人未付其价,乃免费所得,有挂名之意,并无赠与之意,可判归原主,不归还的话,周家便应付所值之钱。”不说店铺,七八千亩地就是四五万两银子了,卖了周举人都付不起。
谭吉缓缓一笑,清秀的面庞略过一丝凌厉,很快消失在重新显现的温文尔雅之中,也该叫那些企图少交税的人吃点苦头,而周举人名声坏尽,正是出手的好时机。面对这种事,兵不血刃,才是他的为官之道。
张硕暗暗一惊,县太爷的说法倒是和妻子不谋而合。
面对周家这种持地不还的举动,用心的话,其实真的不难解决。
寻常百姓想得不够周全,对此有所疏漏,但是许多富户办事却向来是滴水不漏,他们不可能不考虑周举人翻脸不认人的可能,他们应该在过户的时候和周家立下了契约,就是把地和店铺挂在周举人名下,每年抽成给周举人,其他的仍归自己所有云云。
谭吉鉴貌辨色,心里更添了一份赞赏,将拿在手里的册子递给,“你既识字,我就不一一念给你听了,你先瞧瞧朝廷才发下来的新法。”
张硕有些奇怪地翻到他指明的页数,粗粗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忍不住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太爷,这是?”
“当今圣人命朝中重臣拟定新法,今年三月颁布,咱们这里离京城远,又历经洪灾和瘟疫,故此时方得到消息,你拿去按照新法告诉村中民众,好叫他们心里有谱。”
“是,谨遵太爷之命。
这一条就是关于豪强广拥土地的律法:凡未出仕之举人,名下拥有减税之土地不得超过一千亩,店铺二间;未出仕之进士,名下拥有减税之土地不得超过一千六百亩,店铺三间。出仕后从七品官减税两千二百亩地、店铺四间起始,每往上一品名下拥有减税之土地依次递增六百亩,店铺递增一间,即便贵为亲王,名下所拥有减税之土地也不得超过万亩。
终于有这方面的律法了!熟读朝中律法的张硕隐隐地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如果任由举人无休止地拥有减税土地,动辄数千亩上万亩,作为里长每年会少收不少税银。
张硕回村后将新法读给众人知道。
听完,立即便有无数人涌向周家,嚷着叫周举人把地还给自己。
自从把地挂在周举人门下就连连遭灾,衙门没派人来收税,压根就没得到好处。以后周举人减税的地亩数量少了,扣着他们的地不给怎么办?他们可算见识到周举人的为人了。
地在周举人名下的大青山村民和附近村民都过来了,包括曾经想借周举人躲避重税的城中富户,就是做生意的富户,挂名后,和农夫不同,他们各自得了不少好处,短短半年,少交了很多商税,如今没好处了,就要求周举人归还。
周举人腿伤未愈,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唯独脸色阴沉如水。
张硕闲闲一笑,抱肩道:“周老爷,你是读书人,读书人理当以身作则,如今圣上老爷颁布新法,作为忠君爱国的读书人,举人老爷不应该立即响应圣上老爷吗?县太爷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些地亩店铺非正道所得,请举人老爷尽快归还原主,不然闹到衙门里头,县太爷也会因为有中人作证、又无买卖契约而判周老爷一个强抢之罪!”
县太爷都表明态度了,就别怪他落井下石!想当初自己好好地杀猪卖肉,偏偏这个周举人小人得志,断了自己的生意,如今自己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他张硕长这么大,从来就不明白什么是以德报怨,也做不到以德报怨。
从沙头村赶来的苗铁头听了这话,惊喜道:“小张里长,这话是真的?俺们去报官,县太爷会把俺家的一百三十亩地判给俺们家?”他们很怕上衙门,上了衙门就要倾家荡产。
其他人纷纷询问,若真是这样就好了,他们以为周举人有了地契自己就要不回来了。
“当然。”面对众人的不敢置信,张硕郑重点头,“作为大青山村的里长,我替大青山村在洪灾、瘟疫中绝户的百姓向周老爷讨回他们寄名在周举人名下的地亩六百七十二亩一分地。这些地亩在他们绝户后应归于公中,上缴衙门,或卖于人、或分于民,都由县太爷做主,不能由一人无偿所有。当然,周老爷想买下这些地亩,让我们把银子上缴到县衙也使得。六百七十二亩一分地,五两银子一亩,共计三千三百六十两五分银子。”
众人灵机一动,立刻道:“对,周老爷,你若是不把俺家的地还给俺,就给俺银子,俺家是一百亩地,你给俺五百两银子俺就不要地了。”有了银子就能买粮食,反正现在的地压根就没粮种种,熬过去再买地买粮种,免得被周举人给昧了。
“还有俺家,还有俺家,俺家是七亩地,五七三十五,你给俺三十五两银子!”
“俺家,俺家是三十亩地,值一百五十两银子!”
听到众人的讨伐,自恃不忘贫贱之交的周举人又气又恨,他哪有银子买下那么多田地,若是有许多银子,他也不至于惶惶然地从城中搬回村里。
“张屠户,你假公济私!”周举人怒极出声。他遵从读书人的本分,不忘贫贱之交,不休糟糠之妻,圣人说的他都做到了,为什么这些人居然如此逼迫自己?那些人绝户了,自己名下的地本来就该归自己。自己读书就是为了减免赋税,不服徭役,为什么自己才考中举人一年,朝廷突然发下限制减税之地的新法?自己何其无辜啊,何其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