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的时候天空还是亮的,这时候外面已是华灯初上,这个寒冷的城市被路灯广告牌粉饰一番,竟也在这苍凉的冬夜里显出几分温润来,向南朝着空气哈了一口气,气体立刻卷起一圈白霜徐徐的消散在凉寒的空气里。
“等会儿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向南说。
曹秋冬摇摇头,“我跟你一起回吧,反正我也不想去续摊了。”
于是曹秋冬掏出手机给颜浩打了个电话,然后跟向南出了酒店。
两人才刚出了大门,一辆车刚好停在了门口的地方,曹秋冬下意识的停了脚,向南也跟着停下来,酒店的侍者拉开后座的车门,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走了下来。
很英俊的一个男人,真正眉目若画丰神隽朗,向南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便移开了,虽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男人,但盯着别人看到底不礼貌,而且向南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看这人一身黑衣黑裤的,走路都似带着风,再看对方坐的车,也知道这是个平常人惹不起的角色。
转眼间,对方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向南清楚的感觉到当那个男人的脸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光照下时,曹秋冬的身体有一秒钟的僵直。
曹秋冬很怕那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男人,更确切的说,是无措。完全没有在这种时候与对方相遇的准备,然后对方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了,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这个想法来得凶猛而莫名,但是向南就有这么一层清晰的认识。
回去的路上,曹秋冬意外地沉默,向南也多少猜到了些什么,所以他没说话,陪着曹秋冬一起沉默。
两人回了宿舍,曹秋冬说了句困了就蒙着被子躺平了。
向南盯着床上隆起的那个部位,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心事也越来越重了。
现在时间还早,向南睡不着,就拿过叶伟共享在书桌上的电脑连了网上网,除了手机号是空号以外,他的q号微博还有其他网络帐号却奇迹般的存在着,而且密码也是他设定的那个,银行帐号也还在,只是被冻结了,意思就是一分钱都提不出来。
向南把企鹅头像设定成隐身,这些天第一次上来就发现“他”已经死了。
几乎所有与他有交情的人都发过一条名为“向南,一路走好。”的心情,时间是两年前的7月,正是夏季。
其实向南并不觉得意外,事实上,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管他觉得多莫名其妙匪夷所思,这几天过下来也多多少少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只不过有一种最坏的打算终于摊在面前的一种苍凉之感,既然手机号码已经不存在了,也衍射着做为三十几岁的个体户的向南大概也不存在了,只是他毕竟没有更玄幻的消失得悄无声息,至少,还有人知道他做为向南存在过,虽然已经是曾经了。
向南蹲在电脑前面,宿舍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蓝光照着一方小小的天地,冬夜的宿舍里安静无声,向南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花花绿绿的界面发呆。
他生活了半辈子的那个城市在遥远的南方,离这里很远,虽然现在已经有了非常便捷的交通工具,但是他一时也凑不到那么多车费,更何况,向南有些懦弱的想,只要他不踏足那个他生活了三十几年的城市,那么,个体户向南就不会消失。
一直蒙在被子里的曹秋冬突然伸出头来,看着那个蹲在电脑前纤细的身影,叫了一声,“向南。”
向南回过头,脸颊陷在阴影里,声音有些嘶哑,“是不是口渴了?要不要我给你倒水?”
曹秋冬摇摇头,转过头去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刚刚我们在酒店里遇见的那个男人。”
“……差点成了我姐夫。”
向南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
曹秋冬似乎也没想等他说什么,径直说道,“我没想到再见到他的时候,我竟然还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他跟我姐订婚的时候我才七八岁的样子,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和我姐突然就退了婚,走得干干净净,然后我姐……就自杀了。”
向南觉得指尖颤了一下,因为曹秋冬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他从电脑前站起来,走过去站在曹秋冬的床边,电脑映照出来的光芒尚不足以照亮整间宿舍,所以向南看不到曹秋冬在黑暗中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即使如此,向南还是在他的脸上摸到了一手濡湿,曹秋冬大概觉得别扭,扭了扭脖子,向南的手离开他的脸颊,转而揉他的头发,少年清脆的声音被黑夜染上了一层浓浓的亲切,“你恨他吗?”
曹秋冬的呼吸拖长了一些,“刚开始的时候我特别恨他,因为是他害死了我姐,可是我们家的所有人都不这样想,他们对他的态度比从前更好,仿佛那个做了对不起对方事情的人是我姐一样,我搞不懂,有段时间我都不想呆在家里,然后,然后我妈就跟我说了一件事。”
曹秋冬又沉默了下来,向南也不催他,右手缓慢而轻柔的揉在他的发丝上,空气似乎被静默无限的拉长了,直到曹秋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妈跟我说,我姐其实是病死的。”
在这样一个静谧而沉默的夜晚,讨论这样的一个话题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因为疾病和死亡让人轻易的就联想到了失去和消失,而人的感情,往往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最脆弱。
那种亲人在自己的眼前慢慢的闭上眼睛,慢慢的失去呼吸和心跳,比任何遭遇都让人痛不欲生,想到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自己的生命也再没有这个人的参与,莫大的无助和绝望几乎能把人吞噬,失去至亲的痛向南比谁都深有体会,因为在这个世上他只有这唯一的一个亲人。
很多时候,拥有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喜欢,我想要,我要得到,然后就得到了。
于是,当你对一件事物投入越来越多的心思和感情,失去就变成了割肉一般的疼痛。
向南爸妈离婚的时候,他还没到懂得失去的年纪,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爸爸妈妈一起走出家门,然后分道扬镳。
他太小了,还没有那种伤心到不能自己的感觉,刚开始的时候还吵着要妈妈,后来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在向南的整个童年,只有奶奶朴素的衣角和脸上温暖如春却充满褶子的笑容。
“我妈说我姐很爱他。”曹秋冬闷闷的说,“爱到宁愿不要命也要跟他结婚,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那个时候。”说到这里,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趴在床延上,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瞅着床边站着的少年,“我也觉得我姐爱惨了他,有次我无意中翻开我姐从前读过的书,书页上面全都是那个人的名字。”
向南理解不了这种爱到极致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爱情,但是他打心底敬重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为爱死去的女人。
这一晚曹秋冬说了很多。
大概是在酒店遇见的那个男人触动了曹秋冬关于过去的很多回忆,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向南扮演着一个好听众的角色,不厌其烦的听他从家里的亲戚说到亲戚家养的猫,终于到零晨两点多曹秋冬说累了,两人才双双躺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