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碗汤(二)
原来她仍然是疯的。
否则她不会把自己生下的死胎剁碎成馅儿,包了两碗小馄饨。
但她又是清醒的。
否则她不会知道怎样才能让彼此的痛刻骨铭心。
任无斯脸色惨白,他似乎无法理解付琉璃此刻的话,直到她温温软软地靠近他,在他耳边诉说着,半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这半年里他不在府中,府里下人捧高踩低,谁会把一个疯子放在眼里,所以这孩子早在六个月大的时候就不再动了。
付琉璃却不知道这是死胎,她还曾有过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是任无斯亲手打下来的,如今这个却没来得及出世便是死胎,坠在肚子里半年有余,对疯了的付琉璃来说,这就是她的命。
但她的命啊,是苦的,所以这一个一个孩子她都留不住。
“好吃吗?”她又问了一遍,“前朝被胡人入侵,听说那胡人最爱吃人,他们把人叫做两脚羊,其中小儿呼为和骨烂,为何如此?盖因成人需要绑缚手足,以沸水当头淋下,再以利器扫其外皮,而后入大锅烹熟。这两脚羊中,以小儿为上。小儿肉嫩,无需繁复,一刀下去,那嫩生生的肉便四分五裂,我把它剁成了肉馅儿,包在这馄饨里,这孩子生时连哭一声都没有,死后能入他父母腹中,也算是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任无斯握紧了拳头,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碗里的馄饨汤还在,闪耀着一种奇异的油光。可他此刻却只看着面前女子美丽而疯癫的面庞,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他不知道她又有孕了。
“加上这一个,我们付家,上上下下,总共赔了你七十八条人命,够不够?啊?够不够?”她抓住他的衣领,男人清瘦俊秀的容貌曾经是那样深情,后来那样冷酷,此刻又是这样悲伤。
“两清了……两清了……哈哈哈……”付琉璃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她的琵琶笑哈哈,嘴里不住念叨着四个字。
琉璃易碎。
任无斯被她抓着,其实她柔弱的力气根本不能将他怎么样,但他还是跟着跪了下去,乌黑的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个已经看不出当年无忧无虑的女子。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付文山嫉妒他父亲的才华,买通家中下人构陷他父亲,导致任家上上下下四世同堂共七十八口人,全部问斩于闹市口。那个时候,付文山又何曾对他有过片刻心软?他被娘亲和兄长藏在床底下,眼睁睁看着,亲耳听着,死都无法忘记父亲的交代。
有朝一日,血债血偿,今日之仇,他日百般奉还。
如今他洗清任家名声,毁掉付家,任无斯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然会这么做。如此家仇,不报枉为人。
只是若世间不要有付琉璃便好了。
没有付琉璃就没有犹豫不决,没有付琉璃就不会有午夜梦回时父亲满身是血的面孔,一声一声质问着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不给家人报仇?
日日夜夜,从未停过。
后来付琉璃疯了,任无斯心中是喜悦的,她疯了就不会记得彼此间横亘的仇恨,她疯了他就可以去怜惜她,她疯了,也许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他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出现在她生命里,十六岁从付文山手中求得她,十八岁毁灭付家,将她藏起来,十九岁亲自打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将她逼疯,如今她二十二岁,整整九年有余,骨血都交缠在一起,却又痛不欲生。
“吃了也好……”任无斯喃喃着,把付琉璃从地上抱起来,她张嘴来咬他,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里,尝到铁锈味也不放开。任无斯似乎感觉不到疼,抱着付琉璃拍着她的后背,很温柔很温柔,像是十六岁时两情相悦,那时候他说会爱她一辈子。“咱们两清了,琉璃,咱们两清了。”
他去寻她的唇亲她,彼此交换的吻掺杂着鲜血与爱恨,分不清哪个是起始哪个是终点。
也或许所有的开始都是结束,所有的结束也是开始。
谁说疯了的只有付琉璃,任无斯在决意报仇的时候也疯了,他想要抓住的最后都抓不住,他分不清疼的是琉璃还是自己。
每一次不见她的时候他都在伤害自己,他身上的刀伤密密麻麻,最令人致痛却又不致死,流最多的血,这样就不会掉眼泪。
任无斯从来都不是软弱的人。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决定从头走到底,他这样的人,冷心冷情一辈子最好,偏偏遇上了付琉璃,偏偏要去爱她,偏偏把自己置于最不堪的境地。他倘若不去心动和犹豫,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进退两难。
“从今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把一切都忘了……”任无斯喃喃地说,他在付琉璃耳边低语,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即使他愿意忘记过去,付琉璃也是不愿意的。对任无斯来说杀害他全家的仇人,是将付琉璃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疼爱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