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柯来找他,他便已经猜出了老柯要从常乐帮那里抢夺的东西是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去阻止老柯。
因为他知道,忠王留下的宝藏,只有四件东西凑齐了之后,才可能找到并开启!
在那一夜常乐帮遭到乾军的海陆攻击一举尽灭之后,他便知道东西肯定落入到了官军的手中,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打听到搜出的常乐帮珍宝是如何处置的,按他的估计,肯定会有相当一部分落入相关人员的私囊,只要知道是在谁手中,他便可以从容的想办法下手了。
马有才老练得很,瞧出李向天有心事,拉住他的手道:“谈不上谈不上。你淡泊名利这我明白,可李夫人那么娇弱的一个人,也跟着你吃苦?大人赏识你,无非将府里一些家什让你来打,又不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有我在前面兜着,扰不了你的安生日子。”
李向天端起杯道:“那就谢谢马大哥了。”
“我有什么好谢?反倒是我这个儿子,给你添麻烦啦。”马有才拉过儿子,“给先生磕个头。”
小学徒名叫马小七在父亲兄弟一辈的儿女中行最小,马有才前头几个儿女都夭折了,老来得子,特意请教城里有学问的夫子,说是以数字取名才能保住性命,就依排行给他取了名叫小七。小七对师傅由衷地敬佩,父亲一讲他的头就砸到了地上。李向天忙拉起来,不免又是一番客套。马有才让儿子到门口坐着把风。这才正色道:“向天啊,不瞒你说,把儿子托付给你。我放心。”
李向天点点头:“初来守礼,蒙马大哥看得起,没有少受大哥的照顾。小七在家里,和我的兄弟是一样的。”
马有才眼里再没有世故之色,道:“向天啊,头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认定你不是个寻常人。老实说。把儿子托付给你之前,我着人查过你的底细。”
李向天心里一惊,但依然稳稳饮下一杯酒。
“回来的人告诉我你身家清白。我都有些不信。哪有这么沉稳的木匠?古名士之风哪。儿子跟了你,外人看是顺了他从小爱这木工手艺的意,实际上,你也明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日本那边儿闹兵灾闹得厉害,听说俄国人都掺和进来了,现在琉球是大乾国帮着,怕将来有个万一……我这儿子,我不求他别的,让他有门安身立命的手艺,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可以了。”马有才的话隐隐有些托孤的味道。这就让李向天不能不有所表示了。
“江大哥,你实话告诉我。今天这院子的守卫外松内紧,是不是出事了?”
“进来几个小贼,也不知是求财还是索命。官军派的人和咱们顺藤摸瓜跟过去,居然是一帮高手,几十个人围堵,还让人给跑啦,还伤了我们这边一个。”
李向天闻言心里一动,联想到日间老柯所说的大事,他多问了一句:“查出是什么来路了?”
“没有。”
“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但是还得小心,所以加强了守卫。”
“哦,是得当心。春节快到了,捞偏门的也得过年。”马有才既有所隐,李向天也不问下去。他联系前些天发生的事,猜测可能常乐帮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这里的向大人手里。他虽然不敢肯定,可多少要去查探一下,李向天心里一盘算,已然有了计较。
他猜想应该是向大人得了琉球王廷赏赐的珠宝,这些珠宝是来自于缴获的常乐帮宝物,个中可能有那件东西,是以常乐帮余党前来搜寻,但应该是没有找到。
这样的话,只要这些天,多打听一下,还有哪些家里进了贼,遭了抢,便可知道东西的下落了……
可是,自己找齐了那些东西,真的还要重新开始那段血与火的历史吗?……
和马有才告别之后,李向天心事重重的回到了家里。
夜深了,傅佩瑶睡得很香,嘴角微微翘起,不知在回味什么往事。
窗外的月光泻入卧房,映出李向天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绷直了身躯,双拳握得紧紧的,捏得虎口发白。
其实是个极短的梦境,天国的战士们在七夕借着夜色的掩护发起冲击,有老柯,洪七爷,张万军,还有李向天自己。他们从山坡的南部俯冲下去,贴着河面向敌人冲刺。一只亮闪闪的银壶在奔腾的战马中跳跃,落到谁手中,就仰头灌上一口,漏出的酒滴逆着风滑出去,从耳梢掠过。攻到阵前时大家猛地直起身子,迎着弹雨和箭雨展开硕大的战旗。李向天忽然发觉自己跑不起来了,身子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他想喊,寒风就灌入喉咙。同伴们都没有见到他坠马,只是一个劲地向前,向前……
分明是七夕,地面却结了厚厚的冰壳,潜流带着一片片鳞甲似的冰层涌动。李向天被冰层夹住了,水淹到脖子,他觉得水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拉自己,一丝也不觉得冷,厚厚的暖意一分分漫过脸庞,终于前方那些飞驰的身影都快看不清了,身躯整个沉入冰下,只剩一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不!”那个极端愤怒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摩擦,李向天陡然睁开双目,见到了窗外淋漓的月光。他悄悄起身,这才发觉内衣被汗水浸得没有一处是干的。换了身内衣,套上厚实的袄子走出门,屋外的寒意刺得他双耳隐隐作痛。模糊中他见到有个影子坐在大门后的石磨上,定睛去看,竟然是老柯。
老柯不知在沉思什么,全然没有发觉李向天的出现。他的头发明显稀疏了,整齐地梳在脑后。却露出额头上风刀凿出的条条皱纹。才四十来岁,正是虎狼之年的老柯苍老得让李向天有些认不出来。借着月光看得更为清晰,老柯眼里不只有血丝。还有一层朦胧的浊雾,像只即将死去的孤狼。
老柯显然是不愿惊动化身木匠的老朋友一家,但不知是怎样的变故让他如此颓废。李向天心里有刹那的犹豫,他想悄悄退回房里,可一忆起那个狰狞的梦境,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瓷杯中腾起的茶雾惊醒了老柯,他没来得及抬头。就觉得背上一沉,压了几层的棉袄相当暖和。李向天穿着单衣立在面前,肩头披洒下皎洁的月光。老柯勉强笑了笑。接过瓷杯暖手,又喝下一口茶,这才淡淡地吐出热气:“打搅了。”
李向天觉得心里难受,老柯那句话分明带着陌生人的抱歉。甚至有些许愧疚。可他并不开口。只是按了按老伙计的肩头。
“这杯子……”老柯盯着白瓷的茶杯看了许久,“大乾的物件……比起日本的漆木杯倒暖和几分。”
李向天松开手,心里像有刀子在绞,不是难受这么简单:“多少年,已经习惯了。”
“也好,也好的。”老柯空出手拍了拍磨石,“陪我坐一坐?”
他们坐在月下,不约而同想到了当年并肩作战的情景。守礼偌大的城市。有谁会注意到这偏僻庭院里枯坐的两个人,谁知道他们曾赴汤蹈火。直要取尽天下的英雄血,去绘一面代表着光荣与梦想的大旗。往事似流水,来往的波澜过后,都已不知身在何处。朝夕的烽烟,顷刻就被卷走了,可还是一样的时光呢,还是一样吗?
亘白开始闪烁时,老柯晃了晃瓷杯,将冷却的茶水缓缓沥在地上。像盟誓时的烈酒,或者刺破指尖滴下的热血。只是这血一着地就被寒意冻住了,冰凉的一滩。老柯站起身,将袄子披回李向天身上,说:“我走了。”
“走好。”李向天站起身。这一次老柯并没有转头,他大步走到门口,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声叹息却听得李向天心里一颤,热泪夺眶而出。
天明,怀恩港,十三行商馆。
阳台上,一身白衣的卢颖妍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望着远处热闹的街市。
自从林义哲故去之后,她再也没有穿过任何鲜艳色彩的衣服。但这并不能掩盖她的美丽。
现在的她,哪怕就是那样的静静的坐着,也一样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街上有人似乎看到了她,向她指了指,说她是个美人,她听到了他们的谈论,却并不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个词和“庸脂俗粉”其实没什么区别。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的丈夫林义哲有着绝世美男子的冷俊面庞,但其实却是一个热情如火的人,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很爱笑,爱闹,每天都要拉着他一起看星星,她喜欢静静的望着天空,白天也看,晚上也看,她总是指着天上飞过的鸟儿说“你看它们多自由啊!”她喜欢对着天空唱歌,他却喜欢静静的听,每当她唱歌的时候,他总是说他能够感觉到嫩绿的小芽正破土而出,广阔的田野上,微风拂动着金黄的麦穗儿,小鸟在嬉鸣,大地沉沉的呼吸……他问她为什么能唱出那么动听的歌,她只对他说了四个字“歌由心生”,直到现在她还清楚的记得,她说出这四个字时,他说她微笑的样子有多美。
那时,他们住在英国的首都伦敦,那是个车水马龙的地方,世界性的大都会,每天都有许多商人带着成批的货物来此买卖。
那时的他们,就坐在屋顶上静静的看着熙来攘往,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他要走了,他在欧洲的使命已经结束,要回国复命了。她这才发觉,幸福的日子,竟然这样的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