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算得上名门望族,祖宗对德行道义也颇为看重,这也是为什么苏老爷即使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承认苏七的身份,也仍旧不得不对外摆出样子的原因。
可现如今府中出了虐待庶子这种事,要真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也于苏家声誉有损,并且现在苏家的事业岌岌可危,再经不起更多风吹草动。
所以,当苏老爷发现,苏七竟然被孟将军送回来,那个中感受自然不言而喻。
孟将军完全没提起孟青云的事,苏老爷便只以为是苏七自己不堪忍受所以才偷跑出去,恰好被孟将军所救。
苏老爷自觉家丑已经为外人所知,到底很没面子,已经处于理亏的一方,或许短时间内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但为防风声过去,苏家人暗地里报复苏七,孟将军便利用自己戍边时积攒的人脉,主动提出要给苏老爷一桩南国的大生意。
苏老爷其实相当纳闷,他不明白孟将军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七儿子如此上心,竟然肯为一个陌生人做这种看起来毫无利益可图的交易。
不过,商人经商讲求的就是利字当头,用一个没用的庶子换万两白银,对现在的苏家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苏老爷不傻,当即便满口痛快答应。
无非就是以后给苏七一个单独的院子,保他吃穿不愁,再禁止那几个败家子去招惹他罢了。
孟将军得到满意的答复,便将苏七留下,离开了苏家。临去前,他看见那孩子站在柱子后面,眼神清澈像一潭碧水,无声无息却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孟将军不知为何,突然间不敢与他对视,匆匆走了。
刚一回到孟家,就跟孟青云撞了个正着。
“爹!您答应过不送小七回去的,孩儿如此信任您,您怎么能骗我!”
孟夫人正站在儿子身后,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孟将军一眼看见,便明白过来,孟夫人大抵已经跟孟青云谈过了,只不过,他怕是不会那么容易接受吧。
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那孩子干净到令人心慌的目光,孟将军突然不愿意再采用那么强硬的手段了,为今之计,便只盼他这儿子能够自己想通一切。
“……爹没骗你,你过来,爹有话跟你说。”
孟将军大步朝屋里走去,孟青云在原地站了片刻,又回身望一眼府门的方向,终于还是转身跟了上去。
这一次,没有谁坐谁跪的区别,父子俩面对面站着,孟将军才恍然发觉,儿子似乎又长高了些,仅仅十四岁的年纪,便已经快到他额头。
起初,按照既定的规划,他这个二儿子生性不喜拘束,可能无法适应战场上领兵打仗的规律,不会像他或是他大哥伯严似的驰骋疆场,颠沛流离;而是再过几年,便会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如果孟青云愿意,还可以在朝廷谋一份不高不低的职位,而如果他不愿意,他们也不会勉强。
这些规划,孟将军从未对孟青云提起过。这个儿子已经比他想象的还要优秀,曾经他以为他是终于长大了,现在看来……或许他的确是长大了,但这份成长却是源于一份扭曲的感情,因为一个十岁的……男孩子。
不带任何疑问语气,孟将军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云儿,你喜欢他。”
孟青云愣了一下,这句话没有任何开头,他却立即就明白了,没有犹豫地,他回答,斩钉截铁。
“是的,爹,我喜欢他。”
孟将军诧异他能答得如此坦坦荡荡,就像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于是,那些“有违天理伦常,大逆不道”之类的训斥便再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多么奇怪!他竟然会觉得,如果说出那种话,只怕会侮辱了儿子的感情。
低低地近乎无奈地笑了一声,孟将军道,“你拿什么喜欢他?爹今天能帮他做的,比你能做的要多得多。”
孟青云握了握拳。
“你只能凭自己的意愿,给他招惹更大的麻烦,而爹却可以凭借地位和实力,让他的父亲许诺他一个安稳的环境,并亲口保证再无人能欺侮他。这些,你信誓旦旦的所谓喜欢,能办到么?”
“我……”孟青云很想反驳,可却又答不上来。
“你做不到,所以你犹豫了,说句最简单不过的,如果你昨日真的成功带他逃走了,过不了几天,苏家人找到他,你觉得就凭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能抵挡过去?或者,你能侥幸挡过一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下一次呢?以后呢?你觉得就凭现在的你,能护他一世周全,给他一世安稳?”
孟青云沉默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太过天真,孟将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激起他的满腔愤懑,但又每一个字都不是他可以反驳得了的。
半晌,孟青云闷声问,“爹,小七他……以后真的都能平安了么?”
孟将军朗声一笑,负手道,“他以后就是那苏老爷的摇钱树,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得保他平安。”
孟青云没再说话,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孟将军耐心等着他,他知道他现下在挣扎在两难,却又不确定,他最后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就像他不确定,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的感情能有多重。
大约连一炷香都已经烧完了,孟青云终于抬起头,眸光一片沉静。
“爹,我明白了,我去。”
4
“少爷,您就这么走了,不跟小七公子道个别么?”
阿生送孟青云到城门口,忍不住开口问。
孟青云摇头笑了笑,“不了,爹娘舍不得我,所以才没来送我,我也舍不得小七,我怕一旦见面,就再不想走了。”
阿生懵懵懂懂的,有点想不通,“可是将军都已经帮小七公子安顿好了,少爷您就算不去封山修行,不也是可以的么?”
孟青云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他后面的那句话随着骤然猛烈的风声有些模糊了,阿生没听清,张着嗓子又问了一句。
孟青云却并没有重复,只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帮我把这个交给小七吧,什么都不用说,上面已经写着了。”
“哦,”阿生小心接过,仔细揣进自己怀里,“少爷您放心,小的一定亲手交给小七公子,亲眼盯着他看完。”
“嗯,那我走了,阿生你也好好保重,替我照顾好爹娘,还有……偶尔也去看看小七吧,我……”
“什么?”阿生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耳背,要不怎么会总也听不完整孟青云说的话。
“呵!”孟青云却是轻轻一笑,“没什么,我走了。”
昌都城门外,正是黎明时分,远方一侧层林尽染,深冬的山峦呈现出萧索的深黑色,像一条昏昏欲睡的长河。
孟青云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就听数声凄厉长嘶,那人转瞬之间已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亦或是不敢回头。
“你不明白,我想要的不是一时,而是一世……”
就像阿生没听清楚的这句话,他不敢多说哪怕一遍,原就怕多说一遍,便会难舍十分。
而今,只能将所有的愿望承载在那封短小的信笺上,期待着,等那孩子有朝一日长大了,便能从那婉转的几个字里行间,读懂他深刻难言的许多心意。
一张信笺,八个小字——
陌头杨柳,不胜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