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墨兰苑。
推开书房的门,入目可见的是一方长长的乌木桌案,案上摆着银色的镂空烛台,燃着冉冉烛火,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一股蜡香。桌案上一次依次摆着笔墨纸砚,十分规整。除此之外,还有厚厚的账目簿和一方墨石算盘,陆问薇至此都还记得那算盘拨动起来宛如磐石相击的浑厚声音。那声音伴着她成长,像是小时候最美妙的歌谣,带着数不清的回忆。
桌案前坐着的是陆家的家主,陆启之。今日里是陆启之的寿辰,早上的时候邵氏特意寻了新裁制的锦缎蜀绣袍子给他穿上,头发尽数用玉簪束起,腰间缀着美玉,便是下颌的胡须都梳理的整整齐齐。已是不惑之年的他,看起来依旧有一番儒雅风流的模样。只一眼看去,便能感受到其温和如玉的气质。倒真是不像个商人,反而似一个夫子一般。
可惜岁月依旧一天天的从指缝间流逝,记忆中原本俊雅的容颜已经不复从前,而那满头乌发中也悄然掺进了几根银丝。这让陆问薇有种莫名的哀伤,想到上一世匆匆命断,最终留下父亲独自悲切不已,自责感便涌上了心头。
陆启之被推门声惊动,向门外看去,见是陆问薇,转而换上一副慈爱之色:“薇儿过来了。”
陆问薇将心底翻腾的情绪压下,含笑应道:“父亲。”
陆启之招手示意女儿过来,陆问薇走上前去,搬了个秀墩子坐在父亲身旁,像小时候一样将头搁在父亲膝上。
“阿耶,薇儿好想你。”陆问薇语气中有几分撒娇意味,听起来倒是有些闷闷的,带着鼻音。
陆启之一怔,并没有想到女儿会一如小时候般伏在他膝头,唤他阿耶。不知从何时开始,女儿渐渐长大了,变得温婉贤淑,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样。那个调皮的每天想着逃出去玩,被抓到后耍赖趴在自己膝上不起来,大呼阿耶坏人的小丫头似乎早就已经成为了回忆中温软的岁月里的一页。
陆启之心软如水,抬手像从往那般摸了摸女儿柔软的长发:“薇儿,你可是觉得委屈?”若非如此,又怎会在他面前再度露出这幅神色来。
陆问薇鼻端一酸,是,她是有些委屈。为那个已经死掉的,不复存在的一生而委屈。为那些不曾言说出口,所受到的屈辱而委屈。为了风雨交加的诡谲之夜,满室的腥甜鲜血而委屈。只是那些终归还是过去了,那些委屈,她不愿也不会再受。
陆启之见女儿久久不曾答话,轻叹一声道:“自你母亲去后,阿耶对你多有亏欠。”
陆问薇摇头:“不曾,薇儿知道阿耶心里头是疼爱我的。”如此,便好。
陆启之神色中慈爱更甚,忽然似想到什么,对陆问薇道:“薇儿怎么过来了,叶榆他还好?”
陆问薇轻轻点头:“女儿看他喝了药睡下了,便来找阿耶的。”
陆启之应了声,思量一会道:“薇儿,有些事或许你要比阿耶更加清楚,今日里再见叶榆,忽觉与从往不同。别的不说,他能舍身于这等寒冬之际跳入湖中救阿九,足可见他本性不坏。”想到这么年来,叶榆各种糜烂生活作风的传闻,再想到今日里几经打听确实无误的救人之事。陆启之一时间也有些纠结万分,可到底他还是选择劝慰女儿一句。
陆问薇轻声应道:“阿耶,他……很好。”
陆启之一怔,也分不出女儿话中真假。究竟是真的认为那样的夫君合心,还是同样为了让他心里安生。
陆问薇抬头认真对陆启之道:“阿耶不用担心女儿,夫君待我很好。”
陆启之想到今日里在银杏苑看到的一幕,心底也略略平息,只盼着真如女儿所言。若是浪子回头,那就再好不过。
“父亲,我有一事相求。”陆问薇忽然正色道。
陆启之摇头道:“薇儿,你且说就是。”
陆问薇咬了咬下唇,眉心也随即微微蹙起,起身附在陆启之耳畔,压低了声音絮絮耳语了一番。
不过片刻间,陆启之神色多有变换。先是不解,虽然略有薄怒,之后便是震惊,直到最后才归于平静。
陆问薇起身,神色中略有严肃:“父亲可信女儿所言?”
陆启之颔首:“你是我的女儿,不信你阿耶还能信谁?这事你且放手去做吧。”
陆问薇神色多有动容,郑重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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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玉走在自家府邸的时候,这才通过深切的对比感受到自己的这里简陋。从往他并不在意这个,公务繁忙下眼中哪里还映的上景色,往来匆匆,府邸只要干净整洁就好。可想到自己那先生最是喜欢赏些园景在小酌两杯,深觉这些年来,对身旁之人多有忽略,实是不该。想到那陆园绝妙之景,竟是出于闺阁女子之手,惊讶之余不免了多了几分好奇,这夫妇两人,倒真是有些意思。
“大人回来了!”一小厮忙迎了上去。
孟子玉抬脚迈入厅堂上,抬手将披风解了下来,递给那小厮,边往里面走边问道:“方先生在哪?”
那小厮回道:“大人,方先生在里头呢!”
孟子玉点头,越过厅堂,继续往里面走。不多时便到了最里头的屋子,这里比外面更叫温暖,完全沾染不上外面的半分寒意。绕过一张巨大的四季屏风,只见后面的炕上盘膝对坐着两人。炕桌上摆着一个锅子,里面正焖煮着什么,四周搁着蔬果肉片,原是在吃涮肉暖锅,便是连空气里也带着阵阵暖融融的香味。
孟子玉将外袍也脱下递给一旁的小厮,抬手命他下去。这才两步上前来,对着其中一人恭敬一礼道:“不知五殿下来,多有怠慢还请殿下恕罪。”
孟子玉口中的五殿下正是当朝的五皇子,只见如今五殿下一身常服,随意盘坐在炕上,神态里一片温和。他伸手扶了把孟子玉,笑着道:“恕什么罪,子玉你怎么总是这般,我不过是即兴串个门而已。方先生可要比你松快多了,要请我留下吃顿锅子,正巧这暖锅刚开,你来的正好。”
孟子玉起身,褪了鞋袜,倒也不过分拘谨,同方先生和五皇子一般盘膝坐下道:“殿下来多久了?”
五皇子略一抬手道:“莫唤殿下,唤声五爷就行。我来的可是有一会了,怎么?那陆家的酒席就这般好,竟是让我们孟侍读流连到这个时辰。”
孟子玉正端着茶盏缓缓喝了口热茶,见五皇子这般打趣,摇头笑道:“陆家的酒席不见得是最好,不过倒的确是挺有意思。”
方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微微眯起眼睛道:“哦?子玉可是见到那叶家的公子了?”
方先生正是曾经白鹭书院中最有名的夫子方程,后来在教导孟子玉后与之感情深厚,多年相处下来,便辞了那白鹭书院之务,安心给自己心爱的学生做了个入幕之宾。孟子玉自然对这个恩师也是敬爱有加。
听到方先生这般询问,孟子玉颔首道:“见过了,那叶家的大公子倒真是跟传闻有很大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