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墨云华忍着伤痛一路往止水峰飞去,当年情根被斩一事,他因记忆全消并不知情,只道是因故受了伤,背后留下了一大片可怖丑陋的疤痕,往往趁他心意烦乱情绪波动之时便会发作,疼痛不堪。这两年来,在镇魂香的辅佐下,症状稍有减轻,却不知何故,今日见了那十号擂台后莫名发作,现下后背如同热油烹炸一般,大有皮开肉绽之势。
文浩然因为担心,携了管天韵尾随而来,当年赤松一剑斩向墨云华,已是心力交瘁,内心痛苦不堪,这几年正闭门清修,不问世事,照顾墨云华的责任自然全落在文浩然一人身上。
“云华,你……可是旧伤复发了?我观你面色不大好。”文浩然关心道。
“无妨,只是有些累了,这便回山歇息着,师兄毋须随我同去。”墨云华绷紧了身子,没情没绪的扔下一句话便加快了脚程。
静默一旁的管天韵望见那一抹翩翩离去的孤清背影,暗自叹了口气。这些年,她随在文浩然跟前一路看着那师徒二人的世事变迁,自知师徒二人情分深重,为了珍守这一场师徒情缘皆受了一番肝肠寸断之苦,心生不忍。今日演武场上又见早已忘断前情全然不知的墨云华突然失态,形状凄清,更生哀怜。
她深知墨云华必是情意深重,才会这般失态。那十号擂台,六十年前曾是她与炼缺比试过的擂台,墨云华如今虽是失忆,却触目生情,如他一贯清冷自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错乱不安,眼底露出的惊张与落寞教她这外人看了也心酸不已,遂轻声劝慰道,“师父,我们还是回玉竹峰罢……师叔不过有些烦乱,需要静休,我们去了也只是徒增打扰。”
文浩然心感无奈,黯然应允,遂打道回府。
那厢,墨云华忍着疼痛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止水峰,刚一落地,腰间缀着的一块玉环突然摇身一变,化作一名七八岁胖墩墩的男娃子,正是当年炼缺相托养在止水峰上还未醒悟的岷禾。
岷禾一落地,忙拉着墨云华的手追问道,“云华爹爹,你很痛吗?怎全身是汗?”岷禾因了当年托付,一直藏在止水峰,墨云华虽失了忆,却将这孩子视如己出,悄悄养在身边,二人相依为命七年,虽都是浑浑噩噩,感情却日渐浓重,彷如父子般亲近。
墨云华挥上护山阵,温言安抚道,“无妨,只是旧伤复发,你莫担心,跟了这一天,你也累了,自去玩吧。”
岷禾捉住墨云华的衣袖,仰着小脸问道,“云华爹爹当真不需岷禾作陪吗?那岷禾自个儿玩会子了?”
“莫跑远了,以免教人察觉。”墨云华再三嘱咐,这才拖着疲累的身躯自行回了石室。
石室里,镇魂香已灭,残留一线余香,夕阳透过窗棂滑落到室内,杂糅了或深或浅的瑰红和淡金,在这方斗室里剪出一朵朵形色暧昧的窗花,仿佛叙说着昔日那一段旖旎情长。
墨云华倚靠在门旁,欲借这缕魂香平复心绪,无心中瞥见案几上不知几时多出的一只手工精巧的玉罐,端看便知不是凡品,笃定不是出自文浩然手下。
“是何人绕过了护山阵来到洞府了?”他有些惊异,止水峰往日无人往来,却不知是何人如此熟悉此处阵法,竟轻而易举走了进来。
待揭开了玉罐,他敛眸一看,见罐中陈放着满满的桃粉色的蜜脂,还不知所谓何物,一道清新中略带着妖娆的芬芳便从罐中流泻到室内,满室花香,沁人心脾,墨云华不由得心神一振,周身顿觉清泰。
这香味……教他茫然中倍觉熟稔,仿佛多年前早已习惯,他依着嗅觉的记忆细细追索,却始终想不起打哪儿遇见过这清香。
琢磨不定之际,墨云华瞟见案几右侧的白纸上书着几字,那字迹飘逸俊秀,他一眼认出,心急之下,抓起指条,匆匆来到书房。
他如此慌神,只因那白纸上的字迹虽不是出自他熟稔之人之手,他却在这七年里每日见到。原来,自他痊愈之后,便每日翻阅经书,却不想竟在自己收藏的经书上发现了他人校阅的批注,那批注,由浅入深,时而慧黠,时而调皮,时而灵动,时而睿智,常让他倍觉亲切,苦于他记忆全失,想不起是何人所为。
待他翻开了经书对照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细查字条所书内容,分明是特意上止水峰送药的。
“你……到底是何人……怎能轻易入阵?”墨云华攥着纸条喃喃道。
“你……怎会知我背后有伤?”
“经书我从不外借,莫非……你……曾在来过这里?”
“可……如此繁多的批注,难道……你曾在此长住?”
“你……到底是谁?我怎会全无印象?”
诸多疑问缠绕于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搅得墨云华心烦意乱,错乱不堪。
他呆立良久,拼尽力量希望从这字迹中寻找到旧日一点模糊的印记,只是这八十年如流水云烟,一去便不复返,任凭他耗尽心力,亦看不见蛛丝马迹。
他倍觉无力,无力中生出无奈,无奈中生出怅然,那陌生的寂寥,凄清,哀伤,愁苦一股脑全挤入他心间,将他平静无波的心头搅得波澜重重。
他踉跄着走出洞府,只想避开了石室求个神魂的清静,无意间望见对面一座无人峰峰头云桃花正盛。
所以自古便有人说说,人的嗅觉记忆最是深刻灵敏。
墨云华见到云桃,乍然想起房中的玉罐,冲入房中拾起玉罐转身来到对面那座灵气全无的峰头。
紫微峰因炼缺被逐之故,如今已沦为一座弃峰。这座山峰原本就被截断了灵脉,不过寄托了炼缺一厢情意,如今人去楼空,已无人问津。
山顶杂草丛生,乱石林立,独剩那一株云桃孤立峰头,遥遥相望,仍旧日复一日热烈盛放,执着的倾诉着主人的满腔情意。
墨云华浑噩中来到树下,清风一扫,云桃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温柔的亲吻着他的眉梢肩头。他随手接住一朵飞红,凑近了嗅嗅,那花芯中藏着的一抹清新中带着妖娆的芬芳不正是玉罐中陈放的清香?
“云桃花?”墨云华倚在树干上失神的望着天,心如刀割,这莫名涌起的情绪教他清心寡欲两百年的内心感到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何故我……”
他端视着那只玉罐,兀自乱语。
“我记忆中此处并无这一株云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