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祁建兴十六年五月廿二,估摸一算,大约是叶央当年从西疆到京城的日子,如今她再次出发,却是从京城回西疆去。
身上不再是作为流行的改良胡服,叶央穿的是大祁将士的戎装,裤腿收进军靴里,袖口牢牢扎紧,通身彻底的英武之气。一身铁质甲胄收进随身行囊,箭囊弓箭挂在马上,双脚轻磕马肚,用最快的速度奔西而去,隐隐跑成了一道暗色的光。
只是换了身衣服,就从贵族的大小姐变成另外一个人。
和天子在紫宸殿的一番交谈还在耳畔回响,叶央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背负朝阳将马催的更急,把那些彷徨犹豫的东西彻底甩在身后。
叶二郎随军前去西疆的时候,圣上在京郊皇祀亲祝凯旋,大军又从明德门而出,何等风光豪迈!轮到叶央时,同她一起上路的就只有押送补给粮草的押运官了。
从紫宸殿回来后失魂一样地走进家里,直到动身前叶央脑袋都响着轰隆隆的杂音。没舍得动过孙女一个指头的叶老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哭号着捶打;大嫂惊得摔裂了金玉算盘,还记错了两笔账;叶安北心不在焉地去大理寺,看着卷宗呆坐了一整天。
家里的每个人都不大正常,原因不仅仅是得知了叶二郎的死讯,还有皇帝的口谕——“朕命叶骏将军之女叶央前往西疆,接掌神策军,助邱元培击退库支,守住雁冢关!”
叶老夫人当时就要换上诰命服入宫面圣,打算问个清楚,却在看见孙女表情的一瞬间忘了所有目的。
“驾——驾!”
每二十里经过一个驿站,到达后换马继续前进,叶央就以这种最快的方式孤身前往雁冢关。日升月落,她连着跑了几天都不敢合眼,累极了便蜷缩在马背上小憩片刻。
担子太重且要做的事太多,她开始觉得躺下睡觉是种没出息的堕落。似乎所有的泪水都在定城城破的那晚流干了,现在支撑叶央活动的不是血肉,而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复仇。
以血还血!
离开时风不风光不要紧,有没有人送行不要紧,甚至亲人对她痛不痛心也不要紧!叶央只想复仇,只想让那些夺走她重要之人生命的家伙付出血的代价!
那日在紫宸殿上,皇帝的神色让叶央以为他会治自己的罪,或者勃然大怒训斥她,可皇帝只是让叶央出去殿外等候,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个太监传她进去。
皇帝同意了。
没有封衔,没有圣旨,只是说将叶骏将军留下的神策军交到她手上,到西疆后听从邱老将军命令,守住雁冢关。
如果失败……
“叶央,本朝并无女子掌军的惯例,但有平阳长公主在前,朕愿破例让你一试。记住你比不了男子,若此战失败,世上再无神策军!”
这就是她和皇帝达成的条件——若收不回雁冢关,神策军就要收编进镇边军里,彻底交由邱老将军指挥,再也不能独立存在。那是建朝前叶氏祖先招募的嫡系军队,尽管天下将士俱直接听命于天子,但神策军至今以来都由姓叶的武将训练指挥,人数虽少却是最精锐的战力。
胜利,则报得父兄之仇;失败,则倾注祖辈心血的神策军归了别人,这就是能令皇帝让步的条件。叶央从不后悔答应这个条件,事实上如果皇帝提出得胜归来后她立刻挥剑自刎,她也心甘情愿。
在紫宸殿内,皇帝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答应叶央这个要求?或许商从谨知道,可她没时间问了。
西疆那条路,毕竟不好走啊。
“去西疆的路,不好走。”同一时间,怀王府内,聂侍卫看着天色也感叹一句,“殿下,怕是要下雨了。”
商从谨倚在窗前,出神地望着西边没应声。
“您若不愿叶大小姐去雁冢关,干嘛不在她出城的时候去送送?属下听说连定国公府内也无人来送叶大小姐呢,她……”女人打仗这事儿,聂侍卫只听说过平阳长公主一个,没想到如今有了效仿者,不管结果如何这份气魄都让他肃然起敬,可惜殿下到今天都魂不守舍,没法让他全身心地敬佩叶大小姐。
“为什么要送阿央呢?”商从谨回头,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是我……亲手把她推上这条路的啊。”
他还没忘记在紫宸殿对皇帝说了什么,当叶央出去后,商从谨的字字句句几乎到了逼迫的地步,末了发问:“父皇,是叶骏将军用血肉铸成雁冢关这些年的安定,您就当真不欠叶家什么吗?天子一诺,您难道忘了许诺过叶央什么?”
龙椅上的人是大祁天子,他当然不欠任何一个人的。可小儿子这句话却如一把利剑刺进他心底,让皇帝五指发力,握紧了扶手。
景州叶氏满门忠烈,自建朝时就是天子最好的助手。叶骏年少时与他相识,两人年纪相仿,虽是君臣,感情却更胜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