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中,它是很奇怪的一座楼。因为它伫在瘦西湖畔最贵的一块地上,既不卖酒,也不卖春,却总有好多名马香车系在它门前的垂柳边上,一系就是一大排。
但真正的富贵闲人们都知道,它是一家牙行,却又不是平凡的牙行。三代文物,珍玩玉器,名人尺牍,才子书画,只要进了一品楼,都能卖出第一流的价钱。从前有个落魄的前朝王孙,穷得饭也吃不上,人也半疯了,最后饿死在破草屋里,留下一堆残山剩水的废纸片。这堆废纸片最后都在一品楼里拍卖了出去。一片巴掌大的纸,都抵得上他一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这些故事,都是孙富贵告诉沈青青的。这呆呆的小贼,虽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对这家牙行的事情却了如指掌。
日上三竿。沈青青和孙富贵两人已来到了湖岸边。
不出所料,一品楼外的院门还没开,外面已经吵吵嚷嚷的聚着不少江湖人。
这些人有使双刀的,有使双环的,有使流星锤的,有使狼牙棒的,口音各异,打扮互殊,热热闹闹,引得不少正游湖的平民远远驻足观看。
孙富贵道:“师父,不妙,萧家真是请了不少人来。”
沈青青道:“还好。”
孙富贵道:“还好?”
沈青青忽然一本正经道:“若要做到一门专精,拳掌最难,剑次之,刀又次之。像狼牙棒流星锤这样的兵器,世所罕见,和人过招自然占些便宜,可关于它的武学却是最不成熟,最不成体系。要靠兵器占人便宜,已经落了下乘。更何况狼牙棒是打仗的武器,用在街头也就是能吓唬吓唬对手,真舞起来不伤到自己已经是幸运了,怎么能克敌制胜呢?——都记住了吗?”
孙富贵狂点头,满眼都是敬佩的神情。
沈青青说的这些,当然都是她从小白师父那里听来的,故意来卖弄一番。心中却在想:连老君观苏州分舵这样不像话的地方都能收到邀请,那么此间今日聚了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好汉,实是一点也不奇怪。只是那空心岛发请帖也太随便了点儿。
沈青青正想着,忽然听见了一阵琴声。
她对琴没什么造诣,听不出好坏,只听得出这琴声的源头——来自一顶轿子。
一顶宝蓝色的大轿,锦帘不卷,四面绣花,正由八名轿夫抬着,四个壮健仆妇跟着,缓缓朝着一品楼的方向来了。
先前还聚在楼前吵吵嚷嚷的江湖豪杰们,听见那轿中的琴声,竟一霎安静了。
突然,使流星锤的粗豪汉子叫道:
“哪来的雅人儿,酸倒了洒家的牙齿!”
此语一出,众豪杰一齐哈哈大笑。那大汉见众人捧场,更是一甩链子,将几十斤重的流星锤甩得呼呼有风,似要存心给那弹琴人一个下轿威。众豪杰又开始拍手叫好,只等轿中人现出真容。究竟是个大小姐?还是个老夫人?
果然,“铮”的一声,琴声止住了。接着“哎呦”一声,大汉已抱着自己的脚,在地上痛得直打滚。那脚正是被他自己的流星锤重重砸了个正着。
“聒噪。”
一个男子的慵懒声音,从轿中悠悠传来。
众豪杰惊讶。好好的流星锤,怎么会突然失去了控制?正欲看个究竟,只听嗖嗖数下破风声响,好几个豪杰手上如遭重击,“哎呦哎呦”,武器掉了一地。有几个反应快的躲过了这击,抄起家伙欲和轿中人拼命,却又是“哎呦哎呦”数声,膝盖一软,跪倒尘埃,低头一看,满地都是豌豆大的珍珠,滚来滚去。
豪杰们一时都有些恍惚,沈青青也大觉稀罕。轿中人究竟用了什么机关,竟珍珠作为暗器弹药,接二连三地打了出来?不对,这重点不对。重点是,要是把这些珍珠捡起来卖掉,别说回苏州的旅费,只怕在扬州买房子都够了。沈青青只恨自己离得太远。
“腌臜东西,还不快滚?”轿中人呵斥道。
豪杰们还欲纠缠。就在这时,一品楼的大门开了,从楼中走出一大腹便便、衣着华美的的中年男子,满面堆笑,朝那轿子道:
“不愧是九江白氏的指上功夫,一招‘大珠小珠落玉盘’,当真了得!”
这九江白氏,沈青青约略听说过一些。
九江白氏、山阴陆氏、渤海高氏、陇西李氏,耸动四方,人称江湖四大家族。
这四大家族虽是天各一方,却累世通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几代人下来,财力自不必说,家传武学更不亚少林武当,遂有“刀枪指掌,天下四奇”之誉。
这九江白氏的本领,就是“刀枪指掌”中的“指”。既然轿中人是九江白氏出身,当然不可小觑。
沈青青一个初入江湖的小姑娘都识得轿中人的厉害,豪杰们更不例外,眨眼功夫就四下散去了,连地上的珍珠都不敢捡。
这时,轿夫们方将轿子稳稳落下,打开了门帘。沈青青知道轿中人要下轿子了。可是接下来的一幕更让她咋舌:那四个健壮仆妇两前两后,两高两低,手搭着肩,肩搭着手,转眼间,八条手臂就变成了一张舒适的人肉“椅子”,摆在轿门前,轿中人才终于肯一露真容。此人一身白衣胜雪,看身段,分明是个武学卓群的男子,还不到三十岁年龄,此时却好似弱不禁风似的,慢吞吞的,移驾上了这“椅子”。等他坐定,仆妇们方慢慢地转了个面向,对着楼门口那个中年人,好让二人交谈。
“白某何德何能,竟劳世叔亲自来迎。”
白衣青年说着,脸上却毫无惭愧之色,就好像他这样手足俱全地坐在人身上,竟是理所应当的事。
中年人也似毫不意外,反是老成地一笑,道:“若非亲自来迎,尚且不知贤世侄已练成‘白氏琵琶指’第九重,让我这个老人大开眼界。”
白衣青年微微一笑,道:“世叔谬赞。我今日前来,就是要看看,究竟是我九江白氏的指法厉害,还是他空心岛萧家的机关厉害。”
“果如陆公子所说,一毫不差。”
沈青青听见“陆公子”,心中一惊:难道是山阴陆氏?听说他们家族对于江湖纷争一向不太在意,怎么也到扬州来了?
那白衣青年也是眉心一皱,忽然道:“他现在何处?”
“请梅花去了,说是两年前就在本地看中了一本百六十年的白梅,让人留了一枝。还说‘百六十年的梅也不算稀奇,偏是白得好,看不厌。最宜栽在窗前,一日玩弄三百回’。”
中年人说完,笑眯眯看着白衣青年。他后面几句,意态和之前不同,显然是摹仿那“陆公子”的声口。
白衣青年听了,轻轻“哼”了一声,又似有点笑意,道:“谁问他了。我是说萧家的机关现在哪里。世叔可要保管好了,勿要让盗贼抢了先。”
中年男人像是早就料道那白衣青年定会这样改口似的,哈哈一笑,道:“一品楼有我管,贤世侄大可放心,东西如今就在西面库房锁的好着呢。贤世侄是想先提前去看上两眼,还是先坐下喝两杯茶?”
白衣青年淡淡道:“好戏还是留在后头。倒是白某许久不饮世叔的茶,很是想念。世叔请。”
“请。”
说罢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进楼去了。沈青青看得很清楚,却想不明白。
她想:这个九江白氏的白衣青年,明明武学不差,为何看上去却比当初那个姓萧的还要草包,走路也要人抬着?难道真正的大少爷出门都是这副样子?她在苏州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少爷。要是他们嘴里那个“陆公子”也是和他一样,行动都要在人肉椅子上,知道的明白这两个大少爷是来参加机关拍卖,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长不大的小子骑在别人身上,玩骑马打仗呢。
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沈青青觉得有点滑稽。她立刻转回头,打算和孙富贵分享一番。
咦,那小贼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