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孙巨侠说完便慢慢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又走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上了锁的黑盒子。
要孙府的主人亲自去取的盒子,里面绝不会是普普通通的金银财宝,而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孙巨侠用手上的指环和锁轻轻一扣,又是一旋,盒盖便自动开启,他却并不翻动它,而是直接推到了沈青青的面前。
“仔细看看吧——如今这东西已不多见了。”
盒子里是一大叠张形状相仿的纸片,看上去已经颇有年头。沈青青取出一看,竟都是镖行开出的票据。
这种票据,只要是和镖行打过交道的人,都一定见过:三张一模一样的纸,写着寄者何人、寄往何处、镖师名姓、货品大略,底端画着三重花押,一张留给东家,一张贴在货物上,一张在镖行手中留存。
沈青青心想这并非罕见之物,便又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几乎每张票据的阳文朱印都是四个字——“镖局联盟”。
孙巨侠道:“这镖局联盟,便是二十年前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势力,其创始者,便是你的父亲沈千帆。”
停了一停,他忽然笑道:“孙某那时年轻,能在扬州站稳脚跟,也是靠着镖局联盟的庇护。我家里那些年轻的下人们不懂,只听说过我们孙家的恩人姓沈。一听我要找你这个‘沈姑娘’,便以为你就是我们孙家的恩公。其实,你的父亲沈千帆,才是孙某真正的恩人。我的家业本该有一半系在他名下。”
孙巨侠说得很热诚,仿佛沈青青不是沈青青,而是沈千帆。沈青青却忽然感觉到一股陌生感。
她小时候也曾经想象过父亲的样子。有时是了不起的大侠客,有时是引车卖糖粥的阿叔。后来便不再去想。可是等到听说自己的父亲真的是一代之雄,她反而觉得卖糖粥的阿叔更亲切些。
但她还是决定问下去。
“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巨侠微微笑了:“他是江湖上当之无愧的奇男子。不管是什么样的武功,他总是一看就会,一点就通。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遍历殊方绝域,博览武学,行侠仗义。当时的武林名门,凡是家中有女儿的,都想要嫁给他。他却力排众议,娶了你的母亲。”
“力排众议?”
孙巨侠叹了一声,道:“并不是沈夫人出身不好。只因为在她出嫁前,江湖中从未听说过有她这样一个人。我与她也只见过一面,那时她正身怀六甲,看上去身子很弱。据说是你父亲浪迹天涯时结识的。”
沈青青道:“其实我并不太在意父母的出身,只要他们为人善良,相亲相爱,我就满足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
孙巨侠笑道:“这一点你当然可以放心。能和你父亲结为夫妇的女子,想必有旁人不了解的非凡之处。只举一点来说吧,她居然能改变你父亲的性情。”
沈青青却皱眉道:“我觉得我父亲的性情很好,用不着改。”若是父亲变成一个庸俗的人,她才觉得头痛呢。
孙巨侠哈哈笑了,道:“当然是往更好的方面改。他想为沈夫人,为你,做一番事业。这才有了镖局联盟。”
说完,忽然从那张取出最下面一张染血的票据,道:“这是沈千帆的第一单生意,也是镖局联盟的缘起,我花了重金才买到的。”
票据非常简陋,是手写成的,边缘有几处暗红,不是“镖局联盟”的阳文朱印,而是血迹。
镖师的名姓,是一个“沈”字。
看见那豪放的“沈”字,沈青青已猜出定是父亲的手迹。可是那血迹……她皱起了眉。
“那不是你父亲的血。”
“哦?”
“是匪徒的血。”停了一停,孙老爷又道,“当时围杀你父亲的百多名匪徒之一。”
沈青青道:“他押的究竟是什么,怎会有这么多人来劫?”
“他自己。这都是为了镖局联盟的建立。”
停了一停,孙巨侠接着道:“那个年代,十八路镖局多得不计其数,而各路都走的却只有三家:第一家是‘驿马商会’,依托官道驿站,本是老字号,那几年却是时运不济,接连被劫三次,还有明明未曾被劫,镖银却莫名失踪的悬案;第二家是‘顺风镖局’,水路无敌,偏爱与客争利,镖利虚高,‘若走顺风镖,先要挨一刀’;第三家是‘神威镖行’,镖师中有不少插标卖首之徒,监守自盗时有发生,然而凭着镖利低,竟也开了十几年,纠集了不少人马。这三家镖局的当家互相看不上眼,却又互相忌惮。要想让他们三家一同坐下议事,达成共识,简直比登天还难。”
沈青青忽然道:“但是现如今的镖局,不是红帆、青龙、三合、万通这几家吗?”
不等沈青青说完这几家镖局的名字,孙巨侠脸上已是一脸嫌恶。
“哼。若非沈千帆给他们扫清了道路,就凭他们看家镖头的三脚猫工夫,能在官道上畅行无阻?可惜……”
他没有再说下去。
沈青青也垂下了目光。
她已猜到父亲早已离世,否则凭着孙巨侠口中的父亲的能为,“镖局联盟”之名早已遍布天下,她又岂会一无所知?
孙巨侠看出她心情有些低落,便安慰她似的笑了笑,道:
“要说这件事,也是一段奇闻。你父亲为了促成镖局联盟,竟与那三家镖局分别立约,若他能在一个月之内,斩杀淮南、江南、两荆、两浙的匪首,那三家便和他在这些地区结盟,统一镖利,互援互助。那些当家的都以为此事绝无可能,便答应了他,等着看他的笑话。约既立下,你的父亲却没有追踪那些匪首,而是亲自押了一辆镖车,插上‘沈’字大旗,从苏州出发,直指西北。”
“于是那些匪徒得知他的野心,便设下重重埋伏,欲围杀他。”
“他这样也太冒险了。”沈青青口中这样说,心中却知父亲必定是胜了,眼睛里忍不住放出光来。
孙巨侠微微笑道:“若你知道那些匪首都是些什么样的恶徒,就会觉得他不仅是在冒险,简直是寻死。吸引而来的贼人远超他计划,甚至可能有十倍之数。三家镖局得到消息,都猜沈千帆绝无活路。——哪知一个月后,这些匪首的头颅竟挂成了一串,从姑苏阊门顶上直垂到了地面上!”
想到那血淋淋的场景,沈青青不禁为之色变。
孙巨侠瞧见她的脸色,笑道:“三家镖局的当家们听说了,脸上的表情比你还惊,赶忙去寻他。——你猜那小子当时正在做什么?”
沈青青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正在给你母亲画眉毛。”
沈青青先是一惊,随后唇边现出了一抹微笑。
这样勇悍,又这样温柔,这便是她的父亲!
但是,后来呢?
想到接下来的话题,她的心底又有些凄然,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筷子。
孙巨侠也喟然长叹,道:
“天妒英才,自古而然。在你满月那天,你的父亲突然病故。你母亲身体本就虚弱,骤闻噩耗,也跟着一恸而亡。偏偏那一晚承恩寺失火,你家就在寺旁,寺里并无大碍,你家却烧了个干净。若不是那天在一品楼瞥到你,我还以为连你也葬身火海……”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沈青青攥着筷子的手就越握越紧。
于是他不再说,只看着沈青青。
沈青青说:“不可能。”
能够押着镖车行走千里,还有余力杀尽匪徒的父亲,就算死也必定死得惊天动地,怎么可能会是病死的?
而这样的父亲所珍视的母亲,既然敢于在婚后让自己的丈夫为了大义去冒险,又怎么会软弱到被丧夫的悲哀杀死,难道她心中就只有自己的丈夫,而没有刚刚出生的女儿吗?
沈青青隐约发现,这其中似乎藏着一个谎言,一个非要揭穿不可的弥天大谎。
孙巨侠摇了摇头,道:“死于疾患,确实不够英雄,但事实就是如此,你再追究也无益。”
沈青青问道:“我还有没有亲人?”
“恐怕没有了。”孙巨侠道,“你父亲和你一样是孤儿。至于你的母亲,我们也不知她究竟有什么亲戚。”
沈青青不再发问,而是静静地思考着。孙巨侠朝她走了过来,亲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接着道:
“故人已逝,恩怨却不曾停止,孩子,你要格外小心。你的父亲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正直的人总会有许多仇人。你的父亲曾于我有恩,我不能眼看你在江湖中犯险。听我一言:回苏州吧,把这里的事情都忘掉,谁都不要告诉。”
沈青青并未饮茶,而是低着头,整理着她目前为止得到的线索。忽然,她抬起了头。
“孙老爷……我可以叫你阿伯吗?”
孙巨侠点头。
沈青青目光闪动:“阿伯,我的父亲……真的是病死的吗?”
孙巨侠点头道:“传言确是病故,而且是急病。”
沈青青道:“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我一个人,究竟要怎样活下去……”
孙巨侠道:“大概你父亲觉得还有你母亲,没想到你母亲走得也突然。”
沈青青道:“但他们却为我安排了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