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苗头不对,边上几个客人已经把钱放在桌上,悄悄站了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掌柜的无可奈何,只能心中暗骂两声。
谁知门口忽然一暗,那几个客人也都停住了,好像脚上长了磁石,吸在地上。
门被挡住了。
挡门的不是人,是木柴。
像小山那么高的一大捆木柴,很枯,很干燥。这样大的一捆柴,本该是用车推的,此时却压在一个老人的身上,压弯了老人的背。
打渔的人是渔夫,背柴的人当然是樵夫。
掌柜的吞了一口口水,道:“我们打烊了。”
老樵夫道:“我看厨房的烟囱还冒着热气。”
掌柜的道:“现在不买柴。”
老樵夫道:“樵夫老了,只想换点酒饭,和闺女一起吃。”
他话音刚落,柴禾底下真的钻出一个辫子梢上系着红头绳的大姑娘,一脸纯真地看着掌柜的。
掌柜的没有办法,缩回了柜台里面。那老樵夫便带着姑娘往后院去了。前门一亮出来,几个客人便急忙溜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老樵夫又带着那个姑娘,从后厨的门里走了进来,找了最角落的座位坐下。
伶俐的小二给他们一老一少端来一盘蒸野菜,两个火烧,二两烧刀子,还暗中塞了两个卤鸡爪。
老樵夫道:“谢谢。”掰开了一个火烧,和姑娘分着,慢慢吃起来。
老樵夫终于坐下,黄衫玉带青年与昆仑子弟的僵持还在继续。
那个一直不起立,也不发话的十几岁少年,此时忽然开口,朝那黄衫玉带的青年道:
“阁下可是‘金剑’柳金霄?”
听见这名字,旁边两人微微变色,心中暗道:
“‘金剑’柳金霄……难道就是七岁便得点苍掌门真传的‘金剑神童’柳金霄?”
点苍山地处西南,点苍门人极少在中原走动,江湖中只知点苍山中藏有金矿,所以点苍门人总是衣饰华美,喜好奢华,与一贯清苦的昆仑派截然相反。
此外便是点苍派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变化多端,连绵不尽,被誉为当今世上最难修习的剑法。
据说要学这种剑法,要先学十四年轻功,再学十四年剑,然后再用二十一年的时间,将剑招的每一种变化牢牢记在心上。
学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竟是要七七四十九年。
然而柳金霄,却是点苍开山立派以来,学这种武功最早,也最快的一个。
他七岁时已经学成,十二岁时武功已与第一流的点苍高手相当。十四岁时一剑将青城名剑“天罡”斩作两截——就是在上一次洛阳名花剑会上。
十年过去,如今柳金霄应该已有二十四岁,正是大好的青年,大好的春光。
黄衫青年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柳金霄。”
他的年龄确实是二十四岁。
那少年徐徐道:“冷师兄生前说过,四月十七名花剑会,他只在乎两个对手,一个是华山顾人言,一个便是点苍柳金霄。”
柳金霄道:“你师兄眼力不差,可惜少些自知之明。”
少年行了一礼,道:“在下何冰。”
柳金霄轻笑一声,道:“原来是何老道从来不敢示人的亲孙。”
“何老道”指的便是昆仑掌门何镜玄。何镜玄性好清静,却从未出家。柳金霄以“老道”称之,大有不屑之意。
他虽然话里傲气不小,眼中却忽然多了一些谨慎。只因何冰这个名字他曾听过。
何冰道:“冷师兄虽然不幸亡故,在下对昆仑剑法也略知一二,庶几可做阁下的对手。”
柳金霄轻轻“哼”了一声。
此言一出,旁边的中年人先变色了,失声道:“师兄,不可。”
他叫何冰师兄,只因为何冰虽然年轻,在昆仑派的位分却很高。
他是带艺入门的,加入昆仑仅仅一年。在那之前他是川中第一镖局“红帆”的副镖头,故而一入门便拜在了昆仑第二高手执剑长老的门下。
何冰却是自打会爬就开始练剑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当着几个外人的面,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师兄”,当然是件很难为情的事。他也很不屑。
孰料一年前门派内部突然发生了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始作俑者竟是执剑长老。
掌门正在闭关,谁也动不了执剑长老,只能眼睁睁跟着一起沦陷。
不料执剑长老还是伏诛了。三招过后,一剑洞穿他咽喉的,正是这个十六岁的师兄何冰。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何冰的剑。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何冰从来不与他们一起练剑。
杀人的剑,本就不是随便给人看的。他阻拦何冰,也不是怕何冰落败,只是怕昆仑与点苍交恶——杀人毕竟不是愉快的事。
何冰道:“柳兄是否也想看看我的剑?”
柳金霄早想会一会何冰的剑。
何冰的剑已出鞘。他的佩剑,本就是三人中最好的一把。
雪白的剑鞘,剑光亦如昆山雪,又如昆山玉。
剑光并没指着柳金霄,而是朝着老樵夫那一桌飞去了。
剑光只一闪。
一闪过后,老樵夫手中的火烧上忽然飘下了薄如蝉翼的两片,飘到了地上。
老樵夫竟似浑然不觉,仿佛眼已花了。
柳金霄微微动容。
何冰道:“柳兄已看过我的剑。”
柳金霄正色道:“不错。”
何冰道:“柳兄的剑呢,可否让在下看看?”
柳金霄道:“剑在。”
他的剑本就随意搁在桌上。一把金光闪闪的剑,剑身宽阔,刃却极薄,没有剑鞘,剑身上镶着七七四十九块祖母绿宝石,本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随意往桌上一搁,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如今剑已在手中,荡出了风。柳色黄金嫩,春风花草香。
这一道风,也朝着老樵夫那一桌飞去。
老樵夫正拿起一个卤鸡爪,黄牙一张,正要往嘴里送。他满是皱纹的脸庞蓦地剑风映成了金色,然后又暗了下来。
老樵夫“哎”了一声,低下了头。
他的鸡爪已变成了一堆碎骨头,掉落盘中,都是从关节的位置断裂了。
红头绳的姑娘笑道:“这鸡爪卤得真好,都酥烂了。”
老樵夫点了点头,用筷子捡起来,慢慢地咂着。
柳金霄的剑已摆回了桌上。
何冰道:“比剑不一定要在白马寺,此地亦是不错。”
柳金霄道:“不错。”
何冰道:“所以今日,武林上一定要少一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了。”
柳金霄道:“不错。”
何冰道:“那你还不出手?”
柳金霄道:“正有此意。”
掌柜的身子又往柜台底下缩了几分。
桌椅后撤,他们两人已在酒馆中央相对而立。
酒馆不大,他们离得也很近,只有三步半。
三步半,这便是生与死的距离。容不得外人插手,就连昆仑派另外两个子弟也只能旁观。然而他们心中已有了盘算:若是掌门的亲孙倒下,那柳金霄也不要想活着离开此地。
何冰道:“请。”
柳金霄道:“请。”
两把剑几乎同时向对方刺去。二人俱是天才,所学俱是快剑。快剑的生死之决就在拔剑的一瞬。旁人眼中那一瞬就犹如电光火石,只有握剑的人才知道那个过程漫长的就犹如人的一生。
何冰清楚,在这一生里,他的起步慢了一分。
柳金霄的剑没有鞘,但他的剑有。没有鞘的剑,不用拔剑,出手也更快一些。
但何冰的心中没有恐惧。其实这一分,才是他剑法中制胜的关键。正因为这一分,他看出了柳金霄的空门所在,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刺出了属于他的那一剑。这便是后发先至之道。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了柳金霄嘴角的笑意。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剑刺空了,顿时暗想糟糕——柳金霄的那一剑竟是佯攻,此时他的身体竟然以一个极不可能的弧度往后陡然一撤,恰恰避开了何冰的剑锋,然后就像柳枝一样荡了开去,轻飘飘落在了何冰的身后。
这是致命的失误。
他只看到了柳金霄那一剑的速度,自以为已在柳金霄之上,竟忘记回风舞柳剑本是一套轻功与剑法相结合的武学。
再听见柳金霄的剑声,他的身子不闪也不避,直接将手中剑反手向身后刺去。
他甚至不用回头去看。只要柳金霄那一剑能够刺中他,柳金霄的身子就一定在那里。
这是他平生最快的一剑,也是最后的一剑。这一剑必定刺中柳金霄的胸膛。也必定会送掉他自己的性命。
但他不后悔。因为他虽然死,却没有败。谁让他们两个都是天才,只能死,不能败的天才。
最不怕死是少年。
但他的手上并没传来剑锋刺入*的感觉,身子也没感到痛。他只听见一声脆响。然后便是虎口一震,剑也轻了。
难道这一剑竟然刺空?
他连忙后跃,回身一望。
柳金霄还站在距离他三步半的位置,整个人都已僵硬,像一棵枯死的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