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知多少’……莫非是‘一剑落花’到了?”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这一句,众人无不色变。“她竟然还活着?”“既然一剑落花来了,那燕二十五是不是也要来了?”
飞罡子按剑高声道:“屋顶的朋友,此间花甚好,何不下来看看呢?”
屋上忽然又传来了粗沉低哑的人声,悠悠答道:“就凭你,也想请我下去么?”
这声音乍听之下和之前的女声迥异,然而仔细辨别,不难发现乃是出自同一人之口。这样做的人,通常都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飞罡子:“故弄玄虚。”
“金星子落败自杀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学劈柴呢。”
飞罡子两眼圆睁,拔剑的手却再也动不了。众人则是惊讶万分:崆峒多年前的掌门金星子剑法卓绝,性情刚强易怒,最后突然病故,难道竟是败在一剑落花手上,羞愤自杀了?
静善师太怒而起立,扬头朝屋上喊道:“佛门圣地,七大剑派高手俱在,岂能容你胡说八道!今日贫尼便要管教管教你!”
“极好极好。可惜师太还是先管教一下门中男弟子吧,听说他们最近做事有些不规矩呢。”
静善师太气急,就要大骂。几个峨眉派的女弟子连忙稳住师父,却不敢上前争辩。
这时,风老太太慢慢站了起来,客客气气道:“朋友,你还是下来吧。屋顶上面太阳大。”
那声音道:“好。”
这次居然答得极干脆。众人都皱起眉头:这人对崆峒、峨眉的人这样骄傲,为何偏偏对风老太太这样和气?
沈青青的眉比别人皱得更深。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往大殿的屋顶上凝望着。
于是她看见一道白影。
白衣飘飘,反射着南面的阳光,连面目也看不清楚,仿佛也在发光一样。
那人影并不是迅速跃上屋顶来,而是仿佛月轮一般稳稳升上了屋顶。唯有轻功登峰造极者方能做到。
“若不是一剑落花,轻功怎会这样好?”
议论未歇,白衣人已站在了风老太太的面前。
他脸上还带着一张白纸糊成的面具。薄薄一张纸,遮住了他的脸,却遮不住他的无情冷酷,犹如他的剑。
风老太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衣人道:“证剑。”
风老太太摇头道:“报名的期限早已过了。”
白衣人道:“我有人推荐。”
只要有“华山派的朋友”担保,便可以无视限期,随时上场。一捻红这个麻烦,就是笑青锋请来的。
此人又是受何人指使?顾人言扫了身边那些“朋友”一眼,脸色愈发阴沉。
风老太太却平静问道:“荐你的是谁?”
白衣人面无表情道:“你。”
顾人言一惊,猛然回头看着风老太太。
风老太太的眼睛亮了。她看了那人的眼睛一阵,长叹一声,道:“好,我来荐你。”顾人言又想说什么,风老太太却悄悄摇了摇手,道:“小顾,让你四师叔为他安排对手。”
白衣人道:“不必。”
“哦?”
“我的对手已决定了。”那人说完,两步走到了一捻红的面前:“就是她。”
一捻红嘻嘻道:“好呀,小女子乐意奉陪。”
旁边飞罡子身体已僵了,却忍不住嘶声道:“你藏了二十年,今日突然再出,崆峒派到底与你有何仇怨,今日不妨明说了吧!”每说一字,头顶道冠就跟着颤上一颤。
那白衣人并不理睬他。
笑青锋忽然笑道:“你以为他是一剑落花?”
飞罡子惊道:“难道不是?”
笑青锋道:“假使一剑落花二十岁退隐,现在也该有四十岁了。而此人年龄,不过三十余。”
飞罡子咬牙道:“那么他一定是一剑落花的弟子!”
笑青锋叹道:“他只恨自己不是。倾慕之心会改变人的样子,却永远不可能把他变成那个人。”
那人听见,冷眼一瞥,道:“你的话太多了。”
笑青锋笑而不语。
那人的剑已出鞘。一把冷剑,和他的气质一样冰冷,转瞬间便刺出了三十剑。
剑当然是先后刺出的,此时却仿佛同时绽放,仿佛那三十剑的位置早已铭刻在那人的心里。
武林中没有任何一派是这样用剑,没有任何一派的剑这样优美,这样绚烂。
众人讶异了,连沈青青也看得出了神,只因这剑与师父传授的确实形似。
剑光已将一捻红网住。
来不及出手,她只能移动着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一边强作媚笑,一边避让剑锋。
“一捻红完了。”每个人都这样想。
就在这时,一捻红突然往前迎了半步。
沈青青不禁“啊”了一声。
以一捻红本来站的方位,那人的剑尖根本伤不到她,她主动往前迎这半步,只会把自己的心口送上那人的剑尖。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寻死路!
但沈青青失声喊叫,并不是为了一捻红,而是为了那个白衣人。他根本没料到有人会主动往剑上迎去。一丝致命的迟疑,杂入了他第三十一剑的剑意里。就在这一刹那,一捻红一侧身,身体就如水蛇般贴着剑身滑了过去。
笑青锋道:“可惜,一剑落花的剑只靠笨功夫是没用的。你若用这精力去学华山派的剑法,定会比现在强上十倍。”
那人闻言,大喝一声,猛地又刺出三剑。这三剑虽快,剑意已乱。一捻红终于动手了。
在她出剑之前,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白衣人的身上。而当她的剑停下以后,众人已不敢再看那个人的样子。
白思微喃喃自语:“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剑法……不对,这根本不是剑法,十招中至少有九招都不是!”
陆忘机点头道:“不错。她第一招是武当剑法中的‘天地不仁’,第二招形似五毒教蝎尾鞭法‘蝎心式’,第三招是西山断魂铲里的‘断子绝孙’,第四招是从我陆家梅花掌法中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化来……全部都是这些武学中最残酷无情的招式!”
白思微惊讶道:“‘天地不仁’且不说早就是武当禁招……你家的掌法,难道不是一向不传外姓的么?”
陆忘机叹道:“正是如此。这些武学光是见到已非易事,若要学会它,再用剑法融会贯通,更是难上加难……创出这套武学之人,武学之广博,早在你我想象之外。”
沈青青好奇道:“难道不是一捻红所创?’
陆忘机立刻摇头道:“她太年轻了!”
白思微道:“会是笑青锋么?他既会剑,又会刀,说不定还会其他的。”
陆忘机没有回答,只是皱眉道:“一捻红的剑法这样好,为什么还要用暗器呢?”
沈青青也在想这件事。当初在地牢里,萧凤鸣一制住她那只手,她便无计可施了,于是沈青青一直以为她右手里藏的牡丹镖便是她的全部。既然会剑法,为何那天不用出来呢?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一捻红,忽然发现一捻红脸上没有一点胜利者的喜悦之色,反而有些寂寞。
静善师太口中犹自絮絮不绝。飞罡子则是默默地喝着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更多的人,脸上只有恐惧。
而最奇怪的还是顾人言的脸色。他原本是个气色很好的年轻人,此时脸色却像是铁铸的一样青,一双眼睛紧盯着一捻红手中那把鲜红的剑,简直是要把那红色印进眼珠里。
他们都没有看地上躺着的那个白衣人。
那人的白衣是他的骄傲,此时也已被血染红。
笑青锋忽然道:“我听说从前有个华山弟子,因为崇拜一剑落花,荒废了本门武功,被前代掌门宁知秋依照门规赶下山去,他的名字,好像是……”
那人的喘息突然变得激烈,道:“你……你住口!”
笑青锋笑了一下,却也没再说下去。风老太太则忽然从椅中起身,走到了那人的身边。
那人盯着风老太太,努力地屈张着手指,想要爬起来,奈何始终不能让身体移动分寸,唯有叹道:“掌门……请恕……不肖孽徒……失仪之罪……”
风老太太慈祥道:“我早就认出了你。”
那人又道:“孽徒本想……堂堂正正……来到这里……奈何秦四师叔……不准……”
风老太太笑道:“其实华山一直在等你回来。”
那人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不,师叔他……”
风老太太点点头道:“我已知道了。”
那人看着风老太太,眼睛涌出泪来。
“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风老太太道:“你说。”
“和空心岛……那个传言……是……真的吗?”
——如若天度小浮图保管不善,华山掌门必须以命代偿。
这个传说在华山派流传多年,始终没人敢向掌门求证,掌门也从不主动提起。正因如此,这个传言就像一把利剑一样,始终悬挂在每个华山派弟子的头顶上。
风老太太缓缓道:“是真的。”
四周华山弟子齐为变色,顾人言更是死死盯着风老太太,脸上的表情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欺骗。
那个人却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届时……徒儿……想亲眼看看……她的剑……”
说完这话,他便昏了过去。风老太太立刻命人把他抬走医治。场上其他门派的弟子们早已对华山派议论纷纷。又道:“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今日之会办不下去了。”
顾人言看了风老太太一眼,目光闪烁不定,似也有劝阻之意。
风老太太却简简单单道出了四个字:
“剑试继续!”
先有一捻红搅局,又被“老朋友”背叛,曾经的华山弟子又倒在眼前……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决心!
风老太太究竟想要什么?众人不明白,连华山弟子都不明白。
只有顾人言握紧了拳,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刺出了血。
顾人言入门的时候年纪还很小,拜在当时的掌门宁知秋门下,宁知秋却从未传他一招半式,只拿他做奴隶看待。夏天为他打扇,冬天为他温席,每每入夜也不得休息。
他还有一件任务,是去给山下荒坟野屋里一个老太太送柴。老太太一人独居,身体还很康健,却从不和他说话。他问她话,她只是笑而不答。于是他一直以为那老太太又聋又哑。有时他被宁掌门打骂,便和那老太太倒苦水,老太太也只是微笑看着他,有时拍一拍他的肩。做了三年,那老太太忽然开口,说“你服侍我这么久,我教你一套剑法吧。”她开出的条件也奇怪,不许他把这剑法教给别人,也不许他和别人一道练功。直至今日也是如此。
直到去年华山发生那起窃案,宁知秋惊恐辞职,并请出一个“代掌门”,他才知道那个老太太,竟然是二十年前华山掌门的妻子,十年前也担任过华山掌门,之后便下落不明的风老太太。
为什么曾经这样风云一时的人物,竟会孤身一人住在山下的荒坟边?不得而知。只是顾人言一想到老太太装聋作哑、孤独无依的样子,喉咙便有些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