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顾人言走向一捻红时,他并不急着出手,而是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今日之会,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在场中不少人亦是同感,却都是默不作声。
看了满地淋漓的鲜血,听了一件又一件武林豪杰隐藏多年的机密,谁都不敢再作声的。
一捻红笑道:“不知顾公子心中的名剑会,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她似是在场上站得累了,早就找了张椅子坐。她刚坐下的时候,有人以为她防备松懈了,便要偷袭,谁知她坐着的时候剑一点也不比站着的时候慢。在那之后她就一直坐着了。
此时顾人言就在距离她四尺的地方立着,她却还是坐得很舒服。
顾人言道:“方才死在你剑下那些人,完全可以不和你单打独斗,而是一拥而上。但他们没这么做。因为这里是名花剑会。这就是江湖规矩。”
一捻红笑了一声,道:“昔日坏规矩的,今日竟会心甘情愿为规矩死,真是奇了。”
顾人言道:“人是会变的。可惜,他们依规矩要认输,你却抢在他们出手之前,将人杀了。”
一捻红不屑道:“这些人当初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今却变得只会磕头。”停了停,她的眼波一荡,又道:“你呢,是要做我命里的魔头,还是也要来磕几个头?”
说完,下巴往上扬了一扬,露出了雪一样的脖颈,和胸前若隐若现的一痕。
这时在场的许多男人们才又想起来,一捻红原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很美艳,很有风韵的女人。
地上的血还未干,前一个死者的尸首还来不及收走。这本是极残酷的场面,此时竟变成了一捻红那致命美色的背景。
那些侥幸不必去和一捻红交手的人,此时都忍不住感谢上苍。“难怪那些人会落败。遇上这样的女人,眼睛根本不可能看向别的地方。”
顾人言也是男人。他的目光也被那胸脯吸引住了。
但他的剑比目光更快一步。杀机是一瞬间突然展露的,每个人都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一捻红却笑得灿烂。“好好,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我与我交手的价值。”
顾人言不言。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风老夫人明亮的眼睛。
他唯独不能辜负的就是这一双眼睛。一击未中,他不焦不躁,心平气和地又出了一剑。
众人皆是屏息。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在一捻红面前出这么多剑。
其实在此之前,也很少有人能在顾人言面前撑这样久,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罢了。
一捻红忽然道:“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顾人言依旧不答。风老太太的呼吸却微微停顿了。一捻红笑了:“你不用说,我知道。”顾人言再出剑,她却好像早已料到剑要走向哪里似的,轻巧地躲过,然后左手倏忽出招。
她的招式依然是借了那把鲜红的剑,然而绵密不失磅礴,宛如掌法。
这一招使出,本来仿佛假寐的陆忘机顿时睁大了眼睛,道:“这是……四忧檀那掌!”
四忧檀那掌从天竺传来,一共只有四招,招式亦极简单,却融合了瑜伽术,极难被习者参透。一百年前胡僧支虔曾依靠这门功夫挑战中原高手,最终落败,之后便失传了。如今要看这门功夫,就要去少林藏经阁的故纸堆里了。
白思微道:“好旧的武功。不过,总是好事。”他想顾人言的华山剑法虽然未必能破这一门功夫,但只要一捻红的剑法里有这门掌法,集合中原武林的力量,擒拿一捻红并非不可能。此时一捻红的“四忧檀那剑”已使到了第三招“诸法无我”。
陆忘机却道:“不好。”
白思微正要问各种原因,却见一捻红刚好使出了第四招“涅槃寂静”。
这是四忧檀那掌中最为著名的一掌,不知有多少英雄曾败在这一掌下。
这本该是极为肃穆的一招,而一捻红从中化出的这一剑却仿佛求胜心切,平添了几分狠辣轻狂。
就在这时,一直处于守势的顾人言眼神陡然充满杀气。
一捻红忽然停手大叫道:“且慢,你真的要用那一招?”
顾人言也停了手,道:“为何不能?”
就在他说话的时机,一捻红又出手了,居然又是一招“涅槃寂静”。
有华山弟子叫道:“师兄,那妖女有意迷惑,别上当!”
还有华山弟子叫道:“对,让她看看真正的华山剑法!”
一捻红突然笑出了声。
顾人言终于出剑。
也就在这时,风老太太忽然从座中站起,叫道:“小顾!”
然后他们都听见了“铮”的一声。
剑断了。
顾人言的剑完全断成了两截。
而一捻红那把鲜红的剑虽是一如往常,脸上的表情却比顾人言还要惊讶。
华山弟子们都很沮丧。“可惜了,两剑相击。若华山的镇山宝剑还在,师兄也不至落败了。”
一捻红却忽然欠了欠身子。
她欠身的时候,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的胸脯往里看。
所以直到她直起腰来,众人才看清她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截细小干枯的树枝。
它不是牡丹的花枝,不是白马寺里任何一种树木的枝条。
然后一捻红望向人群中,先是一惊,然后怒红了脸,道:“又是你!你又来坏我的事!”
“你”当然指的是沈青青。
她不知何时已回到白马寺中,此时正仰着头,笑着看向他们两个。
“我看你们两个打得火热,忍不住就想给你们添点柴禾。”
一捻红脸上又红了一红,但是没再说话。
白思微见到沈青青,立刻跳了起来:“沈姑娘,你几时学会了这手功夫?快教给我!”
直到这时华山众弟子才反应过来,纷纷指责沈青青搅局。
沈青青也没料到燕二十五传她的这一招竟会如此有效。其实她刚刚学会这招,若是对上旁人,未必能有如此威力,而一捻红的招式恰好先用过了,沈青青看过了一遍,自然下手的时机也更准确了些。不过现在面对华山弟子们的指责,她也想不到这些,只小声嘟囔道:“这些人不谢我救了他们的人,反来怪我。果真是世路难行,好人难做。”
她这是自己发牢骚,并不想让别人听见,谁知一捻红却接了话,道:“你刚才没听见么,他们这些‘正大光明’的规矩人,就算为规矩死了,也甘心的。”
她说完这话,回头看了一眼顾人言,目光中似大有惋惜之意。
顾人言全没听见。他拿着那截断剑,苍白着脸,朝风老太太走了过去,道:“徒儿无能。”
风老太太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向沈青青微笑道:“你这一招很好。只可惜与一捻红女侠动手的人不是你。须知光明正大的比武是容不得第三人插手的。就算是师父也只能看着。——你走吧。”
前面一番话,俨然是前辈对后辈的教导,最后这三个字,显然便是对沈青青的处置了。
沈青青正想说“我不能上场,还不是因为你害的”,忽然看见风老太太眼中竟有感激之意,便没说出口,只说“让我先和朋友们道个别”。风老太太点头同意了。白思微早已跑出去迎接沈青青,一脸的同情。
座中一人忽然起身,道:“且慢。”
沈青青回首,却发现此人竟不是一直不知在盘算什么的笑青锋,而是武当的刘抱元道长。
难道他竟要自己留下来?
但沈青青马上失望了,因为那个刘道长并没瞧她一眼,而是看看一捻红,又看看风老太太,最后转向顾人言,道:
“你的剑法很不错,和这位一捻红女侠一样,都是贫道见所未见的奇招,贫道很佩服。一捻红女侠最后使的那招,有些像百年前胡僧支虔所用的四忧檀那掌。当初支虔挑战中原武林,最后败在武当山,正是当年的掌教真人以一式‘天地不仁’险胜。顾公子最后那一招将发未发,贫道没看清楚,只觉得和我武当的秘式有些相似……贫道有些疑惑,不知是否看错了。”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大惊。华山门人与人交手,败了也就罢了,要紧关头竟使出武当武功,还是禁招,这事已不在今日听到的任何一桩奇闻之下,绝非一个“小疑惑”。
顾人言彬彬有礼道:“晚辈用的确实是华山剑法,可惜最后招不成招,想必是走形了,怎敢和武当的秘式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