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主道:“你和这男人很熟?”
沈青青老实道:“只见过两面,这是第三次。”又补充道:“但是我不会听错。”
大宫主道:“只见过两面,就为他作证?”
沈青青道说:“还有人只见过他一面,就想要他死。”
大宫主道:“你想要什么?”
沈青青道:“我只想要两个东西:公平。自由。”
大宫主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沈青青接着道:“你这里没有,腿在我身上,我走就是。——不过,因为我是个讲仁义的,所以我走的时候,也只好带他们一起走。”
“他们?”
“我的朋友。”
她想黄莺莺也一定在高台下的人群中。
大宫主点头道:“很好。”
话音刚落,许多黑衣女子已冒了出来,将沈青青团团围住。
沈青青吃了一惊。
大宫主目光一变,向冒出来的黑衣女子们冷冷道:“这是做什么?都下去。”
听上去似乎相当不悦。
黑衣女子们行了一礼,便如烟雾般消失在灯火后的黑暗中。
看她们离去,沈青青本应该松一口气,却松不下来。
好像在安慰她似的,大宫主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这两拍出手很随意,沈青青却没有闪躲。
她抬头看着大宫主,勉强一笑。
因为她已无法闪躲。
“你几时点了我的穴?”
她说了这句话,却在大宫主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失望,好像是嫌她发觉得太迟。
于是沈青青接着笑嘻嘻道:“你奇功盖世,就算不点我的穴,我也一样没奈何啊。”
大宫主开口了:“你好像误会了两件事。”
“两件事?那两件?”
大宫主的声音沉稳如山,一座休眠的火山。
即便不动,却也蕴藏着一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封你穴道,是对你的仁慈。”
这是威胁么?沈青青苦笑:“这是第一件?好好好,那第二件又是什么呢?”
“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安静看着吧。”
大宫主要沈青青看着,沈青青也只有看着。
就算她不想看,也已是由不得她了。
台下众人发现台上的骚动平复了,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
就连阴若飞的脸上也重新带起了笑容。
“此案有沈姑娘来作证,那就说得通了。既然右护法带走了沈姑娘,沈姑娘自然是在长蘅姐姐的住处。——长蘅姐姐,你的房间,不就是与你的阿蕗妹妹一墙之隔么?”
她对沈青青的称呼,竟由“姓沈的”,变成了“沈姑娘”。
默长蘅紧闭双唇,双眉锁得更紧。
阴若飞接着道:“不过,这也是你不幸,不能怪你不察。”
阴若飞一边说,一边绕着默长蘅走了一圈,走到她身后时,忽然笑了一声。
“——谁让你是聋的呢。”
沈青青本以为她这是在讽刺挖苦。
等看到人人脸上都现出会心一笑,沈青青才明白,这不仅是实情,还是夜游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但她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夜游宫的右护法,除了看上去百病缠身,行动举止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分别,怎么会听不见一点声音?
阴若飞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默长蘅的正背后。
对她的那句话,默长蘅没有任何反应。
她一直看着那个叫阿蕗的女人,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沈青青忽然想起,有一些失聪的人,可以通过读唇来判断别人说话的内容。她看上去那么正常,恐怕就是因为懂得这样的办法。
唯一的问题,就是必须正对着说话的人。
第一次见面离开的时候,沈青青朝她的背影喊了两句话,她都没有回过头来,因为她听不到。
大宫主说话时,所有人都低头默记,只有她的眼神直接凝视着大宫主,始终不曾离开。那是她唯一倾听的方式。只有刚才她下跪请罪,视线才从大宫的身上离开,多亏其他人将她扶起,她才知道自己早已得到了宽恕。
但是现在,她只看着那个叫阿蕗的女人。
因为这个人嘴里说出的话比什么都重要,甚至胜过大宫主的天谕。
阿蕗突然凄惨一笑。
“别这样看我,让我恶心!”
默长蘅一僵。
阿蕗道:“你用不着可怜我。我无父无母,长得不好,武功又差,人见人嫌……你不过是可怜我,才来做我的义姐。可是为什么我就要被你可怜?”
说毕,眼泪突然滚落。
默长蘅依然静静道:“你既然不愿意,为何不早说?”
阿蕗道:“你怪我不说?你是右护法,只杀宫里人的右护法,我怎么敢说?你那时找上我,我怕极了。可是我想,你肯可怜我,那就多少还有点人性……这就够了……”
默长蘅一言不发,呼吸时而平缓,时而急促……
“可是我想错了!”
阿蕗猛然抬起了头。
“我……我得到了什么!你不在大宫主那里,就在去杀人的路上。你杀了宫里的人,我就得忍着别人戳我脊梁。你是聋的听不见,我呢?你可知她们平日里是怎么待我?”
她脸上又现出惨笑:
“我厌倦了夜游宫,也厌倦了你。嘴上说同门胜过亲人,该砍人手脚时又比谁都心狠。你以为当初是你救了我?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孤魂野鬼!”
她突然转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向大宫主,又猛然回头,望着其他人,“宫主是怪物,你们也是怪物……你们都羡慕我吧,因为我总算做了一回正常……”
——啪。
阿蕗没声息倒在地上,脸上红彤彤五个指印。
她倒下的时候,阴若飞已站在她旁边。
阴若飞一面揉自己的手掌,一面回过头,向默长蘅道:“原来打人的时候,手也会痛的。可是我实在听不得她侮辱吾主,只好插手你们两口子吵架,不要怪我呀,右护法。”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可是刚说完,她心里就后悔起来。
因为默长蘅的样子忽然让她有些怕。
那女人一直是个聋子。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指点辱骂,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聋子。
那女人至今已砍了许多条胳臂,刺瞎了许多只眼睛,杀了许多人。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血,也没有泪。但是对她这个人,夜游宫的大多数人只会感到厌恶,而不是恐惧。
那些人都是活该受罪。可是默长蘅那女人,处刑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好像没有心。
阴若飞也是这样想的。
她发觉自己想错了。
“你让开。”
默长蘅只说了这三个字。
但她说这三个字的表情,已足够让阴若飞退却。
于是阴若飞往后退了,退得远远的。
“阿蕗。”
默长蘅走到阿蕗身边,弯下了腰。
“是我不好,一直没能做个好姐姐,我做的事又连累你受苦。害得你……”
她的口齿好像忽然笨拙起来,停了一停,才接着说:
“不管怎样,别再冲动了……一起去请宫主饶恕吧,我们一起。如果要罚,我也和你一道,我……我过去太少陪在你身边,就让我从现在开始,好不好?”
阿蕗抬起头来,望着她,忽然开始微笑。
默长蘅也轻轻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
但是可是这笑容立刻僵住。
因为阿蕗又转过头去,朝远处的顾人言,突然扯开了自己胸前的衣服,胸脯上枷痕刺眼。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呀。”阿蕗高声笑道,“虽然都是我强逼你的,但你不也快活过么?”
顾人言全身猛地一颤。
一双双女人的眼睛,几乎同时聚集在他身上,好像要猜度他这一个月来的滋味。
“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