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下停了马车,颜漪岚一人拾步走上山头。
越往山上走,秋风越是急烈,她素色的衣衫和黑色的发丝四散飞舞,纤长的身影同身后的青翠山色相比竟显得如此模糊缥缈,她身上君王的凛冽气势淡淡褪去,只余下一抹苍白的浅影。
上山的路并不算太远,但是颜漪岚却觉得走了一生的时间。往事一幕幕回放,每走一步,记忆就清晰显现一分。许多刻意压制在心底的画面,突然在此刻张牙舞爪地跳脱出脑海,如同一直狠绝无情地手,生生捏握住她的心脏,久违的疼痛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在胸口翻腾不止。
山头空空的,初初走上去什么也瞧不清晰,山雾缭绕,直到往深处走近了些,她的视线才寻见一座墓碑,素白的碑身刺得她眼眸生疼,她缓缓朝着那处走过去,长发随风吹拂,最后遮覆在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掩在了其间,瞧不真切。
天边的红霞连成一片,颜漪岚的白衣被映出火红的色彩,远远看去,如同沐血般凄瑟。
汉白玉的碑身上一字也无,似乎这座墓根本没有主人,可惜颜漪岚知道是她,她就静静地躺在里面,一睡已是四年。
即便是死,姜疏影也如她的性子那般淡定决绝,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退怯,甚至没有留给颜漪岚任何接受的时间,从她一意孤行决定为了大颜牺牲自己的那一刻开始,她擅自做主关闭的便已经不再是她身后誓死守护的那道城门,连带着关上的还有颜漪岚的心。
面对着它站定身子,颜漪岚低头俯视着那面素洁的墓,想了半晌,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最后,她恍然轻笑了声,笑声呵气成霜,响起的瞬间便掩进了连绵起伏的山脉里,再也捕捉不到。
“你是不是很不想见到我?”往事纷纷涌上心头,颜漪岚嘴角慢慢扯上一抹自嘲的笑意,“是了,你若还在,定也是不希望我来的。”
姜疏影的心思,颜漪岚如何能不知晓?逝者已矣,若是自己终归无法陪伴在她身侧一生一世,比起念念不忘,姜疏影更希望颜漪岚把她遗忘在这孤寂清冷的山上,让她如同山里的云雾一样渺茫散去,既然注定生死两隔,无法再给予颜漪岚快乐,也定不能徒增她的伤痛。
心头的一切似乎都被山头的冷风吹得干干净净,颜漪岚想要再朝着那座墓碑走近几步,可是抬脚的时候却发现脚步沉重,竟是一步也挪动不开。她凝视墓碑的神情晦涩难明,嘴角的笑意美丽却也虚浮,眼底的妖冶风华悉数褪去,徒徒留下满眼支离破碎的伤。
“疏影,若是人死后当真有所知觉,你看到如今的大颜,可会觉得欢喜?”这一切会是当年你所希冀看到的么?而我,又是否辜负了你当年的所期所盼?
可惜,颜漪岚的这些疑问再也无人能够回答,就像她与姜疏影如今不过相距咫尺,这短短几步的距离却隔着生死,再也无法跨越。只有山头呼啸而过的风,从耳畔一路刮过心扉,惹得人心头空落落的,生疼。
缓缓蹲下身子,颜漪岚伸手拭了拭那座只字未落的墓碑,碑身泛着玉质的冰凉,如同它长埋地下的主人一般,表面冰冷如霜,内心却透着玉般的细致剔透。
抚着光洁的墓碑,颜漪岚大致能够明白甄氏为人母亲的良苦用心,虽然对于姜疏影的死始终无法释怀,但是甄氏却也明白,姜疏影这一生的功过事迹,她的身份,她的伟绩,都只有颜漪岚一个人有资格攥写。作为臣子,她为了大颜几番出生入死,甚至为此不惜付出了生命;作为恋人,她们年少初识,彼此交付初心,早已私定终身。
记忆倒转,四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听闻颜王驾崩,姜疏影于一个月后匆匆返回京城。
栖鸾殿里,烛火摇曳,铺出一地的静谧的光。
颜漪岚沉默地看着姜疏影一步步向她走来,眼里的震撼渐渐化为凛冽的质问,她蹙眉问道:“当初你不肯嫁给吴王,父王一怒之下已经将你驱逐出城,命你永世不得进京。皇命不可违,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姜疏影不回答,面对这位在风口浪尖之中被推上皇位的长公主,她一点惧怕恭敬的神情也没有,直到走到了颜漪岚的身边,她这才开口轻道:“颜王驾崩了,这件事也已经没有人会再追究,如今颜国正值用人之际,我怎么能不回来。”
颜漪岚不说话,看着眼前的姜疏影,眼里的神情似怒也似叹息,她一字一句咬牙道:“你知道我的心思。”
“嗯,我知道。”颜漪岚希望她远离京城,远离皇宫,远离战场,远离这个动荡不安瞬息万变的朝堂,因为颜漪岚不希望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想着,姜凝醉迎着颜漪岚冷凝的目光又走近了一步,两人相距无几,她偏头,轻轻吻在了颜漪岚的嘴角。“可是你也说过,这个大颜,唯有我能与你并肩而立,如今的大颜大厦将倾,我怎能不回来与你共守朝堂?”
不等颜漪岚反驳,姜疏影凑近了过去,鼻尖轻触,轻笑道:“况且,凤仪,我等不到你出宫迎娶我的那一天了,我现在就想嫁给你。”
姜疏影向来冷淡的脸上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冰冷的眼里如同冰雪消融,落了一池春水,惊起一片波光潋滟。她伸手缓缓脱了身上的盔甲,一身大红嫁衣袒露出来,在昏暗的夜里,晃荡出如血的光华,袖子上的鸳鸯随着她的动作款摆,如同畅游碧波一样生动,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