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纾出了书房后一会儿,渊雅也跟着走出来。他从后面追上她的步伐,“你怎么自己先走了?”
她侧头一瞥,道:“大司寇大人又不是不认路,还需要我等你么?”
渊雅皱皱眉,“注意下你的态度,刚才我是在帮你,别不识好歹。”若不是他及时出现的话,她和自己那父亲还不知会剑拔弩张到什么地步呢,到时候还会是一个情急失仪的理由可以解说的么?根基又不稳,还不知道收敛点锋芒,她其实根本不适合为官。
凌纾滞了一口气,继而微微冷笑道:“如果没有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会觉得你现在说的还可信点。”
“……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同她往外宫的方向走去,渊雅一边神色渐深,“我的话难道不对吗?一个国家最完美的境界,不就是人人得到良好教化,消除犯罪,从而使刑罚退出柳国么……”
“……”又一次听到这个不能苟同的观念,凌纾顾不上二人此时政见不合的立场,组织语言反驳道:“当然不对。国家不可能完全消除犯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教化,这么明显的道理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愿正视?”
“没给过人家机会,你怎么知道不能教化?就是有你这种将人按类而分的观念才会使某些比较特例的人们被边缘化,更不用说得到救赎获得新生了。”
“呵,什么特例?狩濑那种杀人为乐的人么?”凌纾气笑了,“得了吧,渊雅,别再拿那一套来忽悠我了。先前司刑、典刑他们首次审理会议时你擅闯进去发表的一通宣言我可还是言犹在耳呢。”
“说什么‘狩獭在杀那个孩子的时候,不论有多么不可理喻,也总有他自己的原因。如果能将他的原因解明,那么离拯救他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还有什么‘可能他本身不善言辞,应该在这方面继续教育他,与他一起找到那个理由。这样对今后治理黎民教化刁民都有好处’……你这像话吗?”
“狩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以至于他杀人、你要不断地替他找理由?”
渊雅不可置信地瞪她,“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杀人便是杀人,更何况他那种完全没有正当理由也不是失手的杀人,这样你还要在那里找遍理由地为之开脱,公平何在?公正又何在?那些无辜惨死的亡灵要如何告慰,那些痛失亲人的生者又要从何处讨要公正?这些,难道不需要被考虑吗?”
“……”渊雅神色微异地收了口。凌纾这番话想必是积蓄已久的,她一气说完后那种灼灼凛冽的神情像是在佐证她不容动摇的决心。
她会做出什么决定来……心里忽地便产生这个念头。
“反正你就只看得见你眼前的那一点路,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自己父亲的步伐……渊雅,其实,你本身应该比谁都崇敬你的父亲吧,那样坚定不移地坚持他的政策理念,甚至不管对错与否……”
凌纾说完,也不管对方当场神色大变。
此时二人早已出了芬华宫,不必再遵守王宫内禁止使用骑兽的规定,凌纾从守卫那里牵回自己的骑兽,道:“我回秋官府一趟,你有事自便。”
她兀自离开,留下了神情复杂的渊雅一人。
凌纾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不够成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情绪与在处理的事件完美区分开来。所以才会忍不住那样刺了渊雅几句……明明人都不会是喜欢纤毫毕现地被人看透,更何况还被不留情面地直言道出。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看不得对方的徒劳作为,看不得对方不能自醒、这些年如困兽之斗。
渊雅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群臣百官之中的评价。被称作刘王以上的刘王——这是大臣们对他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强势态度而取的称呼。
在百官的眼中,渊雅就是个行为举止比刘王还要有王者风范的人,不论大小事,一旦王有了决断,他就会各处游说大臣接受王的决断,甚至比王本身更执着于所谓的王令。
哪怕他在众人眼里并没有“贤君”之称的父亲那般优秀,却一旦将决定说出口就顽固不化,不听他人的任何意见。对于六官以下的官员们来说,冥顽不灵的渊雅在很多时候更像是一个障碍。并且刘王还依然重用他……
这样的一个百官口中诸多毛病、不甚固执的人,在凌纾看来,其种种举动,不过是想在父亲荫庇之下找寻存在感罢了。父亲光环下不甘平庸的儿子什么的……凌纾觉得这设定略狗血。从偶尔的几次观察中,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渊雅一边又是崇敬自己创立了法制大国而名声大噪的父亲,一边又不想继续待在父亲的光辉伟业下默默无闻,所以才这般矛盾纠结,连带着折腾其他官员和他一起纠结。苦逼的孩子啊……难怪都一百多年了还像个叛逆期少年似的。
凌纾常常听到一些大臣私下议论,虽然地官长和秋官的其他重要职位都依渊雅的意思安排,但好在春官长、夏官长以及天官长不在其列。想起这些,她叹息地摇摇头,那由秋官长亲自任命、却又和夏官长等人关系良好的自己,算什么变异品种?!
国府的形貌逐渐出现在眼前,凌纾操控骑兽降落。安置好那头据说是夏官长亲自在黄海降服的駮,她请人通报了一声,踏进了审理狩濑案的三官所在之处。
司刺率由首先发现了她,起身行礼道:“小司寇大人……”
凌纾微微颔首,道:“打扰了。”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关于这个案子的判决,三位到底有何想法?”
典刑和司刑互看一眼,叹息道:“问题还是出在是否应当判处死刑上……”
典刑的职责就是将罪犯的犯罪事实查明,并根据刑法来定相应的罪名。因此凌纾看向如翕,“典型大人,狩濑的罪名确凿无误了么?”
“是的。”回答很肯定,“抢劫杀人在均州审判后,他被判了六年徒刑。释放后,仅半年时间就故技重施。其后的两年时间内犯下了十六件命案。证据确凿,他本人也供认不讳。”
凌纾道:“那么,这应该算是情节严重而且极其恶劣的案犯了吧?”
“是的。”
“司刺大人,罪犯的罪行符合三赦三宥或者三刺中的赦免条件么?”
率由回道:“并不符合。”
凌纾扬起眉,冷声道:“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如翕道:“因为死刑仍然还是一个大忌啊!而且狩濑本人表示要求受大辟之刑,倘若真的这样判决了,岂不有顺从了罪犯心愿的意思,完全丧失惩戒的意义了啊!”
听到这样的答案,凌纾略感意外,“哦,狩濑想让你们给他判处死刑?”到底是真的了无生趣了还只是一种迂回手段?“他那样就连杀害老人孩子都不手抖的人,会有这样的意愿,还真是有点蹊跷……”
“正是……”如翕道,“所以我觉得也可以判处无期限的监|禁。”
“但是百姓不会同意这样的判决的。”率由接道,“听说城下的百姓们情绪颇为激动,说是绝对要对狩濑处以极刑,否则绝不会就此罢休。”
三位审理官均露出了无奈又为难的神情,“情况如此两难,可惜主上却没有过多的指示。”
凌纾皱了皱眉,说:“主上不是说了全权交给司法处理么?”
三人又道:“这是一点,不过重要的是,主上、似乎对这案子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我们有时觉得、主上把它当作、当作不好收拾的烂摊子一样——”
“失礼了,这样说实在是大不敬。”
他们忍不住对凌纾道明了实话,又赶紧自省圆场。原因无他,只因为事态已到了不可继续大化小小化了的地步了。人人都有感觉,也有不少流言——国家正在倾斜……犯罪、天灾、还有妖魔的增加,让这一点更加毋庸置疑。
即便没有明说,凌纾也隐约领悟到了对方想要传达的意思。百姓们对狩濑要求一定要判死刑,不然决不罢休,反映出来的态度已和六年内那桩人口走失案不同。这除了当年枉死之人大多无亲无故之外,也从侧面说明了,现今国家的治安不太平程度,已经令百姓无法保持沉默地往好处期许了。
国家边缘地带尽有动乱发生,连续几年都有不同程度的天灾,还有这犯罪率逐年递增的*,从长庚一年比一年频繁地带军外出执行任务而证明的妖魔横行现象……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着,国家正在走向败落。
本来在这种时候,身为王理当更加贤明积极乐观地施政力挽狂澜,可是玉座之上的那个人却似乎丧失了改变这一切兴致一般,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着。
凌纾心里潜藏的隐忧愈来愈深,这个国家,还有陆峰……真的开始撑不住了么?
“……这个案子已经拖的够久了,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必须有所突破才行。”
“那么,去亲自见一见犯人如何?”
“好的。小司寇大人要一同前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