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众客的求符大戏依然进行得如火如荼。
不过很快,众人就都察觉到,胡炭对他们痛斥火术师三人恶行同时冒功自抬身份的言语并不感兴趣,于是众人把口风又再一改,喊出的话又变成初开始时那般杂乱无类,有人晓之以理有人动之以情,有人诱之以利,有人不走寻常路惑之以色,只是再没人敢有半句威胁之言了,一瞬间各路正气凛然豪侠又纷纷变身哀情各异的悲惨之人,不是娘老子缠绵病榻天年将尽,便是兄弟媳妇意外重伤行将不治。
胡炭桌旁的两把椅子都已经碎裂,无法再安坐,他笑吟吟的抱臂站在桌前,漫不经心的听客人们左一言右一语的自我介绍和求告。
“小胡公子,我这里实是十万火急,若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来求你……”
“小胡兄弟!小胡兄弟!我是明州六合门的秦琦,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只想跟你求一张符救我兄弟,他被仇家重伤……”
“胡公子,给我一张吧!我会记得你的恩德,日后有所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多声音里,有一个女子的说话分外尖亢,盖过了其余声音:“胡公子!你的符咒绘制不易,咱们都知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你开出个价来,金子银子,珠宝首饰,还是甚么奇珍药物,但凡所需,只要我手中有的,也不是不可商量。”
众人醒悟过来,纷纷附和:“就是就是!这符咒是个灵物,咱们来求符,自是不能空手讨要,胡公子,你缺钱还是缺物,说个条件来,咱们以物易物,总不能叫你吃亏!”
胡炭听说,本待是照例不想理会的。不过却被那女子话中的‘药物’一词提醒了,一转念便想到未来几年自己要和师傅学艺,各类花费耗用不赀。而柔儿姊姊与姑姑都是身体带恙,所需的许多人参补养药物更是花费巨大,须要早作准备才行,当时便又改了念头。他早几年过尽三餐不继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被穷怕了,深知积钱积粮预作绸缪的重要。师傅武功高明,却也和姑姑一样不擅经营生计,这一应钱粮事务自不能指靠他来解决,弟子服其劳,正该将这些后身之患都打点精细了。可巧呢,眼下四方群豪都聚集过来向自己求符,他能理解这些刀头舐血的汉子对疗伤符咒无比渴望,若自己一味生硬拒绝,惜售定神符,怕是要引人生出暗恨和仇怨。不如趁此机会,高价卖出一些符咒,一来全了人情,二来师徒几人也有日后饮食之资,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是这价格该如何定,却是个问题。要价低了,将珍物贱卖,不知要卖出多少张才够柔儿姊姊将来的汤药花费,可是要价高了,却又担心这些江湖客负担不起。
思索片刻,心中已暗暗有了计较。耳中听得众人纷纷杂杂各陈苦楚,只盼能打动自己,便把双掌一拍,脆声道:“众位!众位!听我一言。”
众人听他要说话,忙都住了嘴,渐渐安静下来。
胡炭连拍几下手,见众人都屏了声息,再无一声叫喊,才说道:“众位叔叔婶婶,师伯师叔!我先给大家赔礼啦!这几天来,我在做事和言语上多有轻慢和不稳当之处,得罪众位,还盼大家伙儿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别跟我一般见识。”说着拱手做了个四方揖。
底下人纷纷回话,都道:“小胡公子不用客气。”“也没甚么轻慢的,是咱们大伙儿来麻烦你你办事,人数这么多,你一时顾不过来也是常情。”
胡炭道:“承众位前辈看重,对我画的定神符如此信任肯定。说实话,这些天我一直在听你们说话,也都知道你们的来意。只是很教人为难,因为一些缘故,定神符是不能敞开来画的,不能满足大伙儿的要求,我心里面也很觉得难过。”
众人道:“小胡公子,你倒说说,到底是有甚么为难之处,大伙儿给你参详参详,或者能想出办法也说不定。”
胡炭摇头道:“你们帮不上忙。是这样的,我画的定神符能有这样疗效,其实跟我自己关系不大,是我一位长辈用转嫁之法,调用她的灵气来增强符力,每一张定神符用出去,都会对她有很大的损耗,所以,我虽然很愿意给众位师叔师伯帮忙,却也不能画出太多,以免害了她。”
“转嫁之法?那是什么门道?”众人面面相觑,对这样的手段当真是闻所未闻。只不过想一想又释然了,人家既能画出定神符这样的天下奇符,那么再多会一样神奇功法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至少这个原因比先前的猜测更让人容易接受一些,胡炭小小年纪,岁未足十,便是打娘胎里开始练功,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功力,若是这么个黄口小儿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画出定神符,就实在太教人灰心了,让人顿生自己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的挫败之感。
只不过,知道是这个原因,却对众人现下的境况没有半点助益,看来大家伙想要求得符咒的愿望更要增加许多难度了。
沉默了片刻,却又有人疑问道:“小胡兄弟,你既这么说,大伙儿也都能理解,可是你上次在赵家庄一下子交出去二百多张,数量可也不小啊,对你那位长辈的影响大么?她现在不打紧吧?”他提问得小心翼翼,然而言外之意众人都听出来了,果然许多人便想道:“对哇!他在赵家庄一次就交出二百多张定神符,不也没害死他那位长辈么?想来二百张也还在那人的承受范围内,既如此,便再画上二百张估计也无妨。”想到此节,众人眼中都亮了起来。
胡炭暗暗郁闷,他就知道,这件事情必定要被人拿出来做文章。只怪他当初轻狂无知,对定神符的珍异了解不深,把珍珠当成瓦砾使了。好在他对此早有对策,叹息一声,拧眉说道:“我那位长辈现在损失了几十年功力,还负了伤,我对她悬心得很,你说影响大不大?”这用的便是偷梁换柱的法子了,话是半点没掺假,单嫣在与疯禅师交战中就负了伤的,临去邢州前还传了几十年修为给他,损耗何等巨大!只是这损耗到底和赵家庄的二百张符咒有没有必然联系,那就听由别人去猜想了,反正胡炭没有明说,也不怕有人来查证。
这一下,满堂众人都无话可说。虽然有人觉得胡炭的话里疑点甚多,比如明知会令长辈损失几十年修为,他在赵家庄何以那般轻易就交出二百张符咒?而那位长辈居然问也不问,听凭一个小娃娃将自己的毕生功力拿去送人情,这是何等的败家和把命不当命,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可是这些怀疑却不好再追问下去,众人到底是来向胡炭求符的,而不是专程来质疑他。再问下去,真把这靠山强硬的小娃娃惹毛了,鸡飞蛋打,那又何苦来哉。
众人交头接耳,低低议论,末了,才又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兄弟,那你这符咒,是打算怎么办?还能画给咱们么?”胡炭刚才只说他不能画出太多,却没说再也不能画了,这其中差别众人还是能听得出来的。显然他那位长辈命硬得很,虽然饱受摧残,损了几十年修为还负着伤,放在常人身上已算死得底透的损耗了,却还能耗而不殁,损而弥坚,更有余命继续供胡炭支用,实乃人间大猛士,绝世巨狠人,令人景仰。他们自不知道,这番腹诽其实与事实并无半点出入,只不过没人能够想到胡炭口中的长辈是只有千年之寿的妖怪而已。
胡炭对这个疑问做了鼓舞人心的回答:“是的,我还能再画一些定神符,只是数量不会太多了,大家都知道我的为难处。我是见到在座有这么多长者对我付以信任,千里迢迢赶来求助,既惶恐又惭愧,实在不想看到大家都失望而归,说不得,也只好对那位长辈再不孝一次。”
众人热烈喝彩,都道:“小胡公子仗义!”
“小胡公子,有你这句话,咱们提山派就承你的情了。你做事光明磊落,教人信服,不管今日咱们能不能得到符咒,提山派上下都没有怨言,认你是个好汉。”众人都觉此人马屁拍得漂亮,既夸了胡炭,又提了门派名号,最后还以哀兵之姿似退实进,一举而三得,果然犀利。
九岁的好汉?哼哼哼,真不要脸。
有人说:“小胡公子放心,咱们都不是不知短长之人,这事情本就是我们在为难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咱们绝无二话。”
胡炭假意踌躇道:“众位都知道这符咒画出来代价很大,我手上也不是很多了,可是在座却有这么多人,我没办法照顾到每个人的要求,这个……”
大伙儿到这时,哪还有不醒觉的道理,先前那个提议用钱物购买的响亮女声又是声盖余众,接口说道:“小胡公子!定神符救人危难,效验珍奇,已可列属灵物,而自古灵物非大德大贤不敢据有。但咱们眼下聚了几百号人,谁也不认识谁,也没法比出谁更贤达来。既如此,就只能各凭诚心来换取灵符了,谁愿意为符咒付出代价,付出多高代价,便可证见其诚心。你但只说个章程来,金银宝物,还是甚么条件,大伙儿自会各凭能力行事。”众人都在暗中大骂,这娘们话说得漂亮,说到底还不是想要用钱来购买?她几次三番的这般提议,想来是身家丰厚,不在乎花钱,所以才敢如此声粗气壮。可是正经的江湖人物哪有那么多余钱来败,众人取财之道并不多,大多都只过着堪足衣食的日子,真要比拼钱袋子血战,那胜了也是剜心肉医眼疮,得失难言。
胡炭哪管这些,听到了想听的话,便把掌一拍,说道:“好!那就这么办!”他从怀中取出今日才画的所有符咒,高举起来,道:“我这里还有最后二十二张定神符,总共就这么多了,再多也没有。就依刚才那位大娘的提议,用来和众位交易。每次交易一张符,我说个价钱,谁愿意购买就上前来,一手交钱一手交符,钱货两讫,各不相欺。”
“好!这才爽快!”
“我买!我买!多少钱!”
“小胡兄弟,你开价吧!”
这交易的信息一出,底下之人顿时都激动起来,所有人都翻囊搜袋,将金银拿到手中。后方人潮汹涌,所有觉得离胡炭太远的人都拼命向前方冲挤,符咒数量有限,卖掉一张是一张,若是不能及早占住地利,到时候可就抢不过人家了。其中有一人脑筋甚活,眼见着群客跻跻跄跄,实难在人潮中抢到前头去,便灵机一动,从后面抄了一桌一凳,两手举高起来,大声吆喝:“大伙儿都让让,让让!没看到胡公子都没座儿了么!给条道儿让我送过去。”一边还向胡炭大呼:“小胡兄弟,这是你的桌子凳子!我给你送来了!你稍待一会。”众人只道他是胡炭身边近人,纷纷让路,果真让他顺利走到胡炭身边,殷勤的放下了。然后站定在胡炭身边,再也不移一步。
胡炭向那汉子示意感谢,那汉子所求原也只是抢个就近位置,好能方便买符而已,当下倒不多事,嘻嘻一笑,安静的等待胡炭开卖。胡炭从二十多张符咒中抽出一张,道:“第一张!二百两银子!”
这个报价顿时给所有正在兴头上的客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先前还摩拳擦掌想要向前挤去的人都慢下了动作。二百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一笔极大的数目。一个五口之家,节俭一点过日子,一年下来也就不到二十两银子的花费,二百两银子,够五人十年之用了。术界中人能力虽然强过普罗之众,不至饿死,但无门无派的江湖客,吃的也多是行镖护院之类辛苦饭,少有产业,何况花用也大,一年下来能攒个几十两已算不错。
“二百两银子一张?价格这么高?”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聚到这饭庄中的客人大多是独来独往的行客,他们消息灵通,无牵无挂能说走就走,所以行动往往比其他人迅捷,但论起钱财,却远远比不上大家子弟和门派中人,好多人手里攥着的银钱也不过是几十近百两,这还是他们经年的积蓄了。
其实胡炭并不是信口要价,他这几年出入于富豪之家,眼界渐高,所卖的符咒都是几十上百两一张,贵的更是卖过一百多,那还是在未知符咒对单嫣有损害的时候。定神符能祛百病,除恶疾,生效又快,几有起死回生的功能,人家看疗效给钱,自是爽快异常,他也早习惯了符咒的高价。现在还知道这符咒是要耗用单嫣生命修为的,无法再大量绘制,当然不肯贱价出售。
不过他这么想是有他的道理,众人和他立场不同,所顾虑却也很现实,定神符是好东西,这个大伙儿都知道,可是这么高昂的价格,有几个人能负担得起呢?难不成为了买一张符咒,让一家老小接下来几年都喝西北风?于是一时间,原本嘈杂无比的厅堂中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就连那身家丰厚的女子也觉得这个价格有些高了,先前她听见那白面汉子愿意给出二十两一张的酬劳,虽然未免有欺负胡炭故意压低价格的嫌疑,但以此为凭据,她觉得自己将价格翻上四五番,已经足见诚意了,但那也不过是八十两到一百两一张的花费。胡炭开出二百两一张,这就大大超出了她的原本预期,因此在见到其余众人的反应后,也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然后,这一瞬间的犹豫就坏了事,很快演变成遗恨。
不是所有人都不明白定神符的珍异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般的钱囊羞涩为孔方所难的,就在众人面面相顾,被价钱击打得脾气全无的时候,偏有一个声音逆流而上,又惊又喜的叫道:“啊哈!二百两银子?!才二百两银子??!!!哈哈哈哈哈!我买!我买!我买了!哈哈哈哈!”话中的意外和狂喜之情,虽只闻声不见人,却几欲扑面……不,几欲砸面而来,满堂数百众无人感觉不到。说话间,一个面色青白的少年欣喜若狂的从人群一角急蹿出来,急不可耐的向胡炭方向飞扑过去,双颊赤红,两目放光,几乎连片刻工夫都不愿耽搁,连推带撞的,把所有挡路的人都给顶开了,看样子是恨不得第一时间就扑上来将定神符抢夺到手中。
“这人对定神符喜爱到如此程度!”这是众人脑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这少年当真有钱!”这是第二个念头。
“这小子脑子不太好使?”这是少数人的第三个念头。没办法,这少年表现得实在太过狂热,如狼奔腐肉,如蝇扑粪堆,兴奋得有点不堪形容,让人难以不往这个方面去想。
胡炭一眼就认出,这痨病鬼一般的少年,正是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的劳老爷。老妖怪不知出于什么顾虑,还是抽了哪根筋,用化形术将自己换成一副酒色过度的二世祖模样,躲在人群里偷窥,大异于先前的形象。若是一直不说话,胡炭一时还难以将他认出。可是一听到他说话的口气,那简直就像是大蛤蟆从蝌蚪堆里虎跃而出一般,瞬间光芒四射,鲜明耀眼无比。
在满堂数百人中,对定神符的功效了解最深的无疑就是劳老爷。单嫣是夕照山的医官,劳老爷亲沐药泽已久,岂不知这符咒的珍贵,一张符就是一条命啊!偏生他还家财无数,最不缺的就是金黄银白,胡炭愿意将定神符卖钱,于他而言无异于有人拿珍珠到他家江边换水,再对胃口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