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从父亲院中退出, 疲然回到书房坐着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晚,其妻刘氏打发了个人来问他在哪儿用饭。吴瑞摇摇头, 只说今儿不吃了,便接着发愣。
偏这会子吴府外头来了个人,只身没带着随从, 儒生打扮,笑眯眯向门子道:“麻烦大叔。我从京城来,姓周, 找你们家一位姓丘的客人。他也是从京城来的,脚程比我快些。”
门子入内回禀。不多时, 丘生出来一瞧:吴府昏黄的大灯笼下照着一个人,正是周生。心下一动, 上前拱手。不待他开口,贾琮先招手:“老丘你跑得真快。我一路使劲儿赶路都没赶上你。”
丘生面色复杂:“周兄赶我作甚。”
“我想了想, 还是与你一道来见吴先生更好些。”贾琮道, “你不如我清楚。而且吧,据我所知, 吴先生也挺难做的。”
丘生苦笑:“周兄仿佛比我知道的还多。”
“那肯定。”贾琮道,“多得多。”
丘生不敢妄自领他进去, 只让门子去见吴瑞。门子到书房报信,连他二人在门口那几句话都说了。吴瑞听见“吴先生也挺难做”之言,暗自惊心:他们究竟从哪里知晓我们家的事?区区一个离京数百里之外的书院,总不会安置细作进来。遂命带他们进来。
不多时, 贾琮丘生进门行礼,分宾主落座。吴瑞微微含笑道:“不知周先生薄暮来访,可有要紧事?”
“有。”贾琮道,“只是忙着赶路耽误了饮食,晚生这会子腹中饥饿,可否请吴先生赐些子点心?”
吴瑞哑然失笑:“可巧我也还没吃饭呢。”遂命人整顿一桌宴席上来。
贾琮忙说:“不用宴席那么麻烦,你们厨房有什么菜啊粥的,随便填上点子便好。”乃笑道,“不然,晚生倒像是赶着饭点儿来蹭饭的。”吴瑞点头,依言让下头预备去,又命先取些点心来。
贾琮当真饿了,一气儿吃了六块绿豆糕,取帕子拭了手,正色道:“太.祖爷定下的这后手,表面上看着挺好,其实根本行不通。”
吴瑞丘生都以为他要扯些寒暄闲话,不料劈头便是这么一句,俱微惊。吴瑞含笑道:“愿听周先生高见。”
贾琮吃了口茶,接着说:“他没有考虑到两件极要紧的事:其一是人的天赋性格差异。事实上这也是每个皇朝都必会灭亡的缘故,也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先天劣性:嫡长子未必都是最优秀的,嫡长子未必愿意继承先辈留下的事业。眼前的例子,一个是太上皇的嫡长子,也就是已死的先鲁王。你们得承认,太上皇一长串儿子当中,他是最差的。可立嫡立长都得立他。”他顿了顿,“另一个例子就是吴先生你。”
吴瑞面色不动:“老夫委实不才。”
“恰恰相反,吴先生乃大才。而且你不老,正年富力强。”贾琮道,“你是第二个例子,嫡长子未必愿意继承先辈留下的事业。每代人想法不同。在书院中消耗一辈子不是你想要的未来。若没有令曾祖立下的‘那事只传嫡长子’之家规,吴先生保不齐会走上令叔父吴老大人那条路。”
吴瑞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周先生说太.祖爷漏了两件要紧事。另一件呢?”
“时代变迁。”贾琮道,“他老人家布下这十八颗暗子时,并不知道数十年后会发生什么。虽我们还没来得及查明,已猜到这里头必然有军队,至少有山匪海盗。太.祖爷大概会挑极有本事的武将担当此任,想着武勋家族武艺代代相传。可他不知道多年后打仗已不靠力气大武艺高了。贾维斯将军只派一支火.枪队去便能灭了他们,不论他们是谁。你们东海书院也是一样。如今燕国朝廷需要的已不是单一儒生了,除非你们学院改教些别的,否则难以上朝堂。但若你们教学改革,又得依着燕京大学那般改,培养出来的学生便不再是太.祖爷想要的那种。”吴瑞可算动了动眼神。贾琮想了想,“其实还有一件。”
“请赐教。”
“至高无上、无孔不入的皇权,他的子孙们。”贾琮正色道,“这十八颗暗子既然要负担起在朝代末期拯救帝国的重任,必然有足够的实力。然而你们又是独立于朝廷之外、不归当朝皇帝管的。有实力、不归皇帝管。当政的圣人会置之不理么?他岂能不想着如何把你们弄到手?”
吴瑞皱眉道:“圣人并不知道这些。”
贾琮看着他认真道:“吴先生以为吴贵妃遇上那事儿是偶然的?”吴瑞一怔。贾琮叹道,“他疑心你们投靠了他儿子,心中不忿:既是立身世外,怎么又投了他?朕哪样不强似那逆子?为何不肯投朕?”乃摇头道,“其实,令尊当年不欲自家侄女进宫是对的。吴家二房嫡女做了新皇帝的贵妃,换做你是老皇帝,你怎么想。”
良久,吴瑞缓缓的道:“先帝如何知道我们?不该有人知道才是。”
贾琮道:“天下既没有不漏风的墙,也没有皇帝查不到的秘密。”吴瑞默然。贾琮等了会子,又说,“对了,还有个大纰漏。太.祖爷安排你们有的掌兵、有的掌钱、有的掌人才。若是后世君主看上了这些资源,怎么办。比如,当朝天子想要东海书院,命沧州知府以莫须有之罪抓吴天佐先生入狱,另派人接手书院。吴老先生在里头关个两年后再用刑部侍郎之类的高官帮他平冤昭雪。书院不还了,天家的名声也不差。”
吴瑞苦笑道:“我若说我们家有太.祖爷御赐的金牌和圣旨,想必无用?”
“自然无用。”贾琮道,“太.祖爷死了这么多年,军中权势早已散去。皇权都是靠军权维系的。先帝连太.祖爷的皇陵都挖了,还在乎什么金牌圣旨。他自己的话才是圣旨呢。”
吴瑞点点头,思忖片刻,道:“周先生想必是摄政王的人。”
贾琮微笑道:“我若说我就是贾琮本人你信么?”
吴瑞与丘生俱惊,齐声喊:“什么?!”
贾琮笑解下腰间一个荷包,从里头取出一物放在案上。正是他的鎏金麒麟踏火摄政王大印。屋内霎时寂然。贾琮笑道:“不用这么吃惊,贾琮也不过是个寻常地球人类罢……”
话还未曾说完,便听外头脚步声响,有人闯进来喊道:“大爷!不好了!”
吴瑞喝到:“放肆!”
来者是个老仆,毫不惧他却面如土色:“大老爷好生生的跌了一跤!”
吴瑞大惊:“父亲可有大碍?”
老仆哭道:“已昏死过去……大老爷快去瞧瞧。”
贾琮忙说:“请大夫才最要紧。”
吴瑞立命人去请大夫。偏这会子有个管事进来说酒席已预备好了。吴瑞哪里顾得上?转头朝贾琮拱手:“贾王爷……”
贾琮断然道:“我也去瞧瞧。你们两个都是书生,我好歹你们略多点子医学常识。”吴瑞顾不上推辞,当真领着他与丘生一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