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娘子也缩手缩脚,不再有方才路上那样的随性严谨,睁着一双妙曼眼眸四下里看,紧紧抿住发白的嘴唇。
女人的感觉一向很强烈,难道这红袄寺真的有古怪?
“老窦,你这样轻手轻脚的,竟是个信徒?”转头瞧见跟在身后面色肃穆脚步轻缓无比的窦老大,卫央想想笑了一声问道。
每个人都在沉默着走路,所谓逢夜宁宿新坟不入古庙,卫央自己不怕,旁人却怕的厉害,或许是内卫的职责及见识使这些内卫们心中本来充满了随时不祥的根子,刘重等人也大气不敢喘一口,卫央这一笑一开口,突然之间的,窦老大等人自知背心里已出了一层细汗。
窦老大看看低头慢走将卫央的说话恍如未闻的僧人们,快步赶上来低声惶恐道:“百将,这铁线娘娘一贯灵验的很,据镇中老人说,这位神灵最不喜入夜里有人来搅扰她,咱们,咱们还是小心着为好,好歹宿过这一夜。”
卫央笑道:“老窦用心了,你这个军吏我可算挑对人啦。你还听说了什么?”
一边自出了守备营便沉默着的焦南逢突然开口说道:“卫百将,你听说过寺庙入夜有万鬼来拜的传说么?”
卫央自然听说过,当年还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经常跟他们这些版大孩子讲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鬼故事。这寺庙入夜万鬼来拜的故事,那自然听了一遍又一遍,心中已扎根了。
据说但凡寺庙,白日里那是世间凡人来拜的,所谓香火鼎盛,说的就是凡人的进贡。而一旦到了夜里,这寺庙中的神灵便要召唤万鬼发放夜行的通行证,倘若是在寺庙中供奉的神灵寿诞那几日,每到夜里,万鬼不但要来领通行证,还要为神灵的寿诞做准备,比如修缮佛堂,比如伺弄食堂。
而在这阴气最重的夜里,人鬼一旦相逢在庙中,正如大白天里鬼魂见着了顶着日头的人,人便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或许睡梦里便灵魂跟着那些鬼怪们走了。
“噤声!”前头走着的住持陡然停下脚步回头低声而尖利地喝道。
冷不防这样一下,后头紧跟的窦老大啊的一声惊呼,手中掌着的火把险险掉落在地上,焦南逢也呼的一声喘出气来,更不必说紧贴着彼此慰藉的两个女郎,卫央只觉到两只手中均滑入嫩滑冰冷如冰玉的两只手,一只已熟悉了,娇小玲珑宛如软玉般的那是周嘉敏,另一只却陌生的很,手指修长而柔软,手掌心往手指延伸处还有稍稍生硬的感觉,中指食指指肚处彷佛被细线勒过一般,一圈一圈的有三五道僵硬的痕迹。
那是徐娘子,她惊恐之下也顾不得甚么了,左右不见徐涣,也只卫央才算于她是个熟人,但她毕竟年长,一贯也矜持惯了,只下意识将手来抓住个扶撑,并不像毫不避嫌的小姑娘般差点跳上卫央的后背。
焦南逢余光扫着卫央,本当这人又要胡说八道几句缓和恐怖,岂料周嘉敏只抓着他的手也并不觉这便够了,连忙又绕到身后,将身躯贴着卫央,自他侧手探出头来愤怒而不敢直视地瞪着那住持的耳朵。卫央另一只手牵着徐娘子,偏过头笑了笑,转面过来瞧着那住持,似乎像是在笑,却森然道:“大师,寺中神鬼尚未现身,倒是你这装神弄鬼的才作怪吓人,你不知这里有不少女客么?”
住持咧咧嘴,他不是在笑,彷佛是在吃甚么的样子,喉咙里格格地响,呕着嗓音道:“既入寺中,那便都是香客信徒,有甚么男女的差别?百将且住了,三进内不容群众闯入,但凡当军的要在里头借宿过夜那倒无妨,其余的,只好都安排在这正寺中过夜了。”
三进之内,那是僧人们做课的地方,想是正值寺庙中大修,多有些细软之类的,这住持担忧这些轻兵营的配军扰乱,那倒也能说得过去。
“里头也不许我们进去么?”火把下周嘉敏光洁的小脸上,原本察觉不见的细细密密的茸毛也开了孔,她可怕这二进正寺的很,连忙问道。
卫央道:“无妨,老刘大哥,麻烦你请几位大哥在三进内轮流守着后头,这正寺里连大殿在内三间大屋,也足够安置这么多人了,至于咱们两个么,恐怕要守夜才行。”
刘重明白卫央的安排用意何在,遂将那一干饥肠辘辘的捕快们押在了偏殿之中,分男女将来探亲的亲眷们安排在正殿与下偏殿之中,又教几个干练的下属随那住持往三进内去了。至于那位胡大叔,他只要紧周嘉敏的周全,抱着刀在下偏殿门外远处寻避风地方蜷缩了去。
“你不去么?”焦南逢袖着手站在一边问。
卫央摇摇头,转头向周徐两个女郎道:“深夜露重雾湿,只好委屈你俩在下偏殿里歇着了,早些安歇,一夜很快就会过去。”
周嘉敏缩着鹅颈忐忑道:“那,那万一有甚么脏……甚么咱们不曾见过的来了,该怎样才好?”
卫央握住刀柄,漠然道:“我与老刘大哥就在这里守着,夜间有在这外头走动的,纵然百鬼夜行,将这一柄刀也足够斩尽许多头颅了。”
焦南逢似讥讽地拊掌笑道:“卫百将好杀气,鬼神也能斩得么?”
卫央哈哈一笑,道:“我这刀并不是带着吓唬人的,世间能斩佞人,阴曹里如何斩不得鬼神?焦先生,你也要留着守夜么?”
焦南逢反而你问他:“我若离开你视野所及,你能安心么?”
卫央笑一竖大拇指道:“聪明,跟你这种聪明的对手打交道,实在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
安排定了,徐涣跟了过来,听卫央要守夜,看看与周嘉敏站在一起的徐娘子,踟蹰片刻道:“卫大哥,我与你一起守夜。”
美如徐娘子这样的女子,徐涣不担忧受人侵害自无可能。
周嘉敏十分不情愿,虽也有十来个女子妇人与她做伴,但这红袄寺实在古怪的很,连带着她顿觉这里的大部分人也古怪,处处寻找籍口不肯下偏殿里去。
卫央好说歹说,再三保证自己便在门外,好歹才将这小姑娘哄进了里头,回身一瞧,这里只剩下四个人了。
徐涣要守着徐娘子,那定不肯自去安歇了。卫央不歇息,窦老大怎会那样不长眼?刘重安排好人手,在寺外前后左右都布置了人手,如今也只剩下他这一个校尉。
至于焦南逢,他若敢离开,卫央恐怕不会安心。倒是这人如今安之若素的样子,卫央又觉古怪,他似乎在等待甚么好玩的事情发生。
“老窦,你与小徐在这里守着,若有事故,先发声作讯。”出一进门,也便是老山门,卫央教持械的窦老大与徐涣在门口守夜。
手中有刀,徐涣胆子倒不小,毫不犹豫点头应下。
“那咱们去哪?”刘重奇道。
不待卫央解释,焦南逢笑道:“这红袄寺藏在山坳之中,倘若往一边高处去守着,寺内但有丝毫动静,咱们一能看的清楚,二来山里幽静,听也听的分明。”
刘重恍然,便随两人攀着陡峭山崖到了崖腰下处,寻个避风的地带,将枯木树叶堆成个草窝,各自靠着山壁静悄悄一夜过去。
天边浓云渐散,有带着灰暗的光熙自山后跳出,洒在一夜无事宁静得山风过树梢,那树梢缝隙里的丝丝作响也听得清楚的山坳里,有磬木之声,红袄寺中僧人们已早课了。
一夜未眠的三人不约而同一起跳将起来,又各自伸个懒腰,刘重笑道:“这一夜可真难熬,不过我倒习惯了,只要无事,辛苦一些那也无妨。”
卫央也放下心来,这红袄寺再是古怪,只消不在自己身上出事情,往后有的是时候探查清晰,往寺中瞧了一会儿道:“胡大哥那样的高手,别人恐怕也不能算计到致使警讯也发不出来的地步,他既然不曾发警讯,看来是没有什么状况了。”
又自崖上攀援而下,方落地,陡然寺中一阵嘈杂的尖叫,竟是那些妇人女子,眨眼间只听胡大哥厉声喝道:“都不准乱动,各司其职!”
卫央骇然,刘重面色一紧,脱口道:“怎地,怎地竟出事了?不能啊,这,这在咱们的眼下出事,莫非果然是搅扰了铁线娘娘的神灵,降下罪来了么?”
一道风般,胡大哥已冲到了三人面前,面皮发白眼眶干涩,晦声道:“偏殿里的嫌犯,尽都死了!”
刘重手中掌不住刀,当啷掉落在地上,卫央厉声问道:“怎么死的?家眷们有损伤么?”
加快脚步往寺中疾奔,胡大哥大口大口吞着口水,骇意未散惊魂不定地大略说道:“家眷们看是无人受损,这,这些嫌犯怎样死的咱们不知,只是,只是……”
已进了一进山门,劈头撞上失魂落魄软脚虾般往出撞的窦老大,卫央劈手揪住领口喝道:“仓皇什么?去,将屯里点三十人来,再请赵乡将过来——小徐,你陪着他!”
徐涣虽也脸白的厉害,毕竟比窦老大要好的多,闻声忙拽出战马,扶着窦老大上了马背绝尘而去。
二进内早乱成了一团,亲眷们为胡大哥所慑都在院中站着,周嘉敏与徐娘子互相依偎,脸色白如细雪,见卫央回来,小姑娘纵身扑将过来,显是吓地重了,一个字也说不完整,只是蜷缩着狠狠地喘息。
教胡大哥来照顾着一众亲眷,卫央深深往昨夜里未来得及进去瞧一瞧的供奉着那铁线娘娘的正殿瞧了一瞬间的工夫,按住刀柄踏进了偏殿的门。
和衣躺在殿内四角的捕快们,整整齐齐的都一动不动,彷佛都尚未睡醒一般,只是气息已绝了。
纵然卫央绝不信这是鬼神作祟,面对此场景也心中一阵一阵发冷。
这许多个捕快,有的面带微笑似在做美梦,有的蜷着身子佝着腰,也有的尚呲着牙似是在打呼噜,也有的将手伸进衣内,春梦正浓一般。
正是这安详如熟睡的姿态,卫央心中一片冰凉,站起来,一一自这些活着时候是恶棍的捕快们脸上看过去,看远了,又跨过尸体走近些再看,彷佛他要将这些活着可恶的恶棍们的面容都一一记在心里。
整个红袄寺中静谧地吓人,就在这偏殿之中,供奉着天王与金刚的佛龛上,一抹刺眼的血一样颜色的红袄,肚腹处被撕破了,丝丝线线的蛛网一般,正静静地被人使过之后胡乱丢在地上的抹布一般散乱地丢在上头。
外头的说话声又起了,看过了东头最后一具尸体,卫央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突然一个趔趄,腿肚子也在颤抖的刘重急忙要去搀扶,却见卫央倏然转身,苍白而带了愤怒的晕红的一张脸正冲着焦南逢,焦南逢恍若无事,双手依旧拢在袖中,丝毫不让地与卫央对视着。
“好毒的人。”半晌,卫央缓缓的,重重的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转过脸去,似乎再多看这焦南逢一眼都不愿,慢吞吞地咬着牙根般一个字一个字道,“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