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喜悦,杜丹鸾恍如卸下肩头上的千斤重担似,脸颊上红晕点点,眉目中水般的柔情,心中想道:“是了,纵然他不求封侯拜将,但的确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原本总有些过不去的心思,如今看来,原来根源都在这里。”
又想:“这样的男子,那才是我杜丹鸾的郎君,他很好,非是贪生怕死之人。”转瞬心中又觉一涩,“他那样的人,没正形是真的,但未必要堕落到口无遮拦的地步,这样整日嘻嘻哈哈的,也不知心里有多不快活。”
一念及此,杜丹鸾骤然心撞如翻山越岭,她既心里有了一个人,又渐渐打消了以往的那些念头,渐渐也将诸多往事的影响不知不觉中遣散,自己心中觉着卫央不快活,满心思便都只想着与他说说话儿,陪他少些烦恼的时候。
只是可恨这时候并不如人愿,手中的这桩大案,又要牵连到蓝衣女郎的设计,情知一月半月里脱不开身,只好又这样想:“若是这样,敏儿活泼可人,陪他多些欢笑,那也好得很。”
至于更多的,她想不起来。
她一番心中的计较,尽都现在了脸上,蓝衣女郎哪里还能猜不破,没来由的,自家心里竟先泛起苦涩的味道,连忙甩甩头将这心思丢在脑后,女郎道:“凤凰,周快此人,想必你是知道的,这样的人怎会贪墨军饷延误军机?我看定有人在背后作梗,这人虽也是周氏一门的,却与他那翰林堂弟颇是不同,如今明情受屈喊冤竟不肯声张,恐怕与内眷脱不了干系,此是尴尬至极的事情,这样的猛将,怎能教人知晓其中龌龊?”
杜丹鸾尚未自自家心绪中脱身,下意识道:“以前倒听说过这样的风声言语,多与那些个年轻俊才们有干系,内卫也并非追究清白人根底之处,倒不曾多问。”
女郎捻起水碗半晌,幽然吐口哼道:“侯门深似海,这样的猛将也难免坠入其中的肮脏龌龊中,哼,当年吴王的这句话,诚然不错。”
“啊?吴王?”杜丹鸾一惊,忙辩解道,“吴王忠纯坚韧,那是大唐的楷模,再说晏驾这么些年月了,怎会与这案子有干系?”
女郎失笑,教满朝上下闻名色变的内卫府统领将军,如今也教这小儿女的一缕情丝缠住了,这个卫央,这算是害人匪浅么?
杜丹鸾羞了个俏脸飞红,讪讪地将手捉着水碗转动,她倒是个真将军,很快将心思调整到正事上来,转眼道:“京西诸路军械转运局并各转运局今日定都会得到此处窝藏大量军械的消息,咱们是否也该知会大都护府,教大军往这里开拔了?”
女郎沉吟片刻,一笑道:“这马家坡子镇确是个必争之地,千人把手,万人难破,若非咱们抢在前头闯将进来,待那人先占了此处,恐怕那才是不小的后患。如今我手握数千甲士,又在原州境内,纵然那人果真作了叛贼引贼众困住这里,岂非镇外空地处,便是一处大好的歼敌场地么?”
“可是,万一出些意外,那可怎么办?”杜丹鸾甚不放心女郎定好的计划,按她想来,只消握住了这里起出的证据,那人还能翻了天去?
女郎笑道:“秦失其鹿,而天下诸侯共逐之,如今我为此鹿,若不能多几个诸侯来逐,岂非大失颜面么?你放心好了,有这十数万大军堪用的器械,又有数千甲士在侧,无碍。”
杜丹鸾只好依从,心中却道:“以身未饵,这样的勇气胆略固然可嘉,可内鬼外敌联起手来,这里又不曾事先与原州大军说好,到时只怕大鱼上了钩,咱们的钓线却承不住那样的力量。”
她知道女郎想将干扰她所图大计的盘踞在京西这里的一路忧患一网打尽连根拔起,顺带着再将许多盘桓在外头静观其变的蠹虫都清理干净,可她只有一个人在苦撑大局,这一番,是她心急了。
想想夏时这女郎那句斩钉截铁的“燕汉疲弱,党项未成,契丹内乱,必当趁此良机握中华合天下”的断言,杜丹鸾明知再怎样劝她也听不进去,在这里又怎会扫她的兴!
被小姑娘拽着在外头晃悠了一圈,还没来得及问交给焦南逢那两件案子进行地怎样,小姑娘面红耳赤又叫口渴,只好又回军舍,半路里卫央忽觉不对劲,纵然这十数万的军械要搬运出来点查完毕总须些时日,可也不必在守备营之侧又起营地建造营房吧?看这工地里忙忙碌碌的人影,卫央怎么都觉着这是有预谋的要常住沙家浜的节奏。
问起周嘉敏,小姑娘正口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使劲拽着卫央往回走,不耐道:“卫央哥哥你真多管闲事,那是自原州调来的辎重营一部,说是要为暂驻这里的人马安置食宿,又不要你拿钱,瞧它作甚么?”
“这事儿得找红凤凰问个明白,反客为主也不能到这份儿上。”卫央不满道。
这可好,又教小姑娘忘了口渴好生盘问了一通他是如何与杜丹鸾认识的,这个问题,方才小姑娘想起来便追问了好些次,卫央据实回答,小姑娘颇是不满。
按周嘉敏的想法,杜丹鸾这样顶好的女郎,怎会只因为被卫央欺负了便心里有了他,以她之见,最好是千军万马里卫央单枪匹马将杜丹鸾给解救了出来,那样才符合她心中向往的美好。
卫央只好又编些说得过去的故事来哄,小姑娘听着倒挺欢喜,回头便不满了,又说卫央塞责她,好是教人无可奈何。
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到了军舍,卫央一钻进去便更觉不妙,这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军舍怎地大变了模样,原本简单利落的安置,如今竟变成了颇有些脂粉气息与军将气质的打扮,看那蓝衣女郎理所当然高踞首位的模样,这明显是常驻沙家浜了嘛!
门户上已表了宝蓝色的布幔,百日里是拉起的,想必到了晚间必然落下。原本低矮的案几,下头垫上了青砖,上头蒙了宝蓝色的幔,而原本横大枪的架子上,也多了也那柄龙雀,大枪却并未拿下。
“这是闹哪样?鸠占鹊巢?”卫央手指着自幔帐后出来顺手又合上缝隙挡住卫央的目光与后头一张木榻接触的女郎,“没这么玩的啊,你让我晚上睡大街去?”
女郎本理直气壮的心理一时间没鼓舞她说出理直气壮的理由,张口话转了方向:“只是暂住几日,你的一应用度,日用的自带走,其余的,那也不必担忧,我会分毫不动。”
走过去伸手在厚而密的压案幔上滑过,这分明是上好的绸缎,心中不无恶意地腹诽一句土豪,卫央摊摊手:“这又不是我家,给你用也无妨,可关键问题是,你住这,我去哪?”
被连问两声,女郎想想方才那热炕头上这人穿过的零散丢在那里的衣裳,羞恼道:“不见有辎重营正修造营地么,你带甲屯去那里便是。”想想暗觉惭愧,怎地教在这人面前露怯,立时又挺起茁壮的胸脯,瞋目哼道,“怎么,不须你用一钱便白得一处营舍,你还还这样斤斤计较么?”
卫央险险没背过气去,指着女郎话也说不出来了。
占便宜能光棍到这地步,你家大人是怎么教你的平时?
能将这人气成这样,女郎心中愉悦,又见卫央气呼呼地倒水要喝分明将这里当成了他的主场不容侵犯,明眸轻睐,一时心生一策,喜形于色忍不住得意现在面上,趁着他转身时机想也不想便捧起那本要教他拿走的水碗,抿着唇眯着眼眸轻啜一口。
见此,卫央越发吃惊,手指水碗道:“不经我同意,你怎么可以用我的碗喝水?这还是我前两日才在镇上买的呢,就自己用过两次——算了算了,出门在外你也不易,这水碗送你了,不过,麻烦你想个办法,今晚我们这一屯人可怎么过?”
女郎低呼一声,如捧蛇蝎般一甩手将一碗水洒在了案幔上,扫眼一瞧这舍里都是卫央的用具,情急之下不及思索,抬起手腕将袖口在唇上使劲狠狠地擦了好几下。
深深呼吸,女郎将羞恼暂且按下,知晓眼前这人惯会的就是你给梯子他便上树,管不得面颊上余温尚烧,正色待要说安排时,有快马一拨疾驰来到营门之外,这一拨数人尚未下马,又一拨快马驰到营前,女郎眸光蓦然冰凉,外头钻进杜丹鸾,扯了一把被女郎的一连贯动作瞧呆了的周嘉敏,急促道:“该来的,如今都已来了。”
卫央挠挠头,大戏要开场,咱是个看客,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躲起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