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要找姓林的那家人,就是这条街上除了我之外的中国人。”犹豫片刻,叶泽森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
“那么,”黑人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我刚好认识他。”
这暗示再明显不过了,叶泽森无奈地乖乖掏钱包,给了他二十美元小费。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把他往一条小巷子的更深处引,最后停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
“就是这里了。”
“谢谢。”
叶泽森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生了锈的铁门半开着,可以清楚的窥见里面的情况。
屋子是个单间,约30平米大小,狭窄的空间被家具和生活用品挤得满满当当。左边横过整个屋子系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各种破旧的衣物,一块黑色的布幔紧随其后,挡住最里面那张小小的床铺。
而靠近门的外面,正中央摆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配了三只大小不一的板凳。旁边是个没连电线的炉子,黑乎乎的不知在炖什么东西。
叶泽森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床上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进来吧。”
“您好,我是住在街头第三家的叶泽森,今天来看看您。”青年跨过门槛,磕磕绊绊地避让一大堆障碍物,总算走到男人面前。
这人约摸四十来岁,脸看着还年轻,可姿态却像个死气沉沉的老者。除了电视电影里,叶泽森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国人。他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被颓唐和绝望笼罩着,犹如鲁迅笔下那些麻木顺从的“看客”。他甚至比天桥下的残疾乞丐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男人慢慢地撑起身体,等看清了叶泽森的脸,他几乎是蹦了起来。“原来、原来你不是他们!……幸好,幸好……”他神经质地嘀咕着,暗淡的瞳孔陡然发亮,两颊随之泛起红晕,总算看起来有了一丝生气。
叶泽森疑惑地皱起眉毛,“我不是谁?”
“没、没有谁……”男人低着头,目光胆怯又警觉,“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叶泽森踌躇地说,“我先前是住在外面的街道上,最近因为狗仔越来越多而不得不提前搬走。但我和房东签的合同要等三个月之后才到期,那家伙不肯退钱,所以我愿意无偿把它让给你们住。”
男人“哦”了一声,神情依然畏畏缩缩的,并没有发生叶泽森想象中的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景。
虽说他也并不是为了取得对方感激才多此一举的,自从当了导演之后,他的文艺情怀便愈发的泛滥,时不时的就来一次脑抽。他记得年少时看过的一本杂志上说,聪明的犹太人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他们在异乡能够抱团互助;那么作为比犹太人还聪明的中国人,他自然也应该多多帮助同胞,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只是现在看来,对面男人的反应似乎过于无动于衷了。
叶泽森抓了抓头发,感到有点失落。但既然来都来了,总不能就此打道回府,他只好继续补充道:“还有,搬家太麻烦,以前用过的东西很多都不需要了。书我要全部拿走,但书柜可以留下给您,还有一些文具。衣服有三大包,有些没穿过几次的,如果您不嫌弃的话也可以收下。除了床、餐桌和衣柜属于房东,其他的家具电器都是我自己的,您随意处置就好……”
中年人哆嗦了一下,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没什么,大家都是中国人。”
“中国人……”中年人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这个词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他干裂的嘴唇嗫嚅着,慢慢张开嘴,似乎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谢谢,谢谢您,叶先生。您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他忽然变得啰啰嗦嗦,语无伦次,“我老婆上个月刚去世,我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久,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但我家有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叫林顿,勤快,也能吃苦,您看能不能……”
——莫不成,他还想让我收留他的儿子?这未免也太得寸进尺了吧!
叶泽森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尴尬地酝酿着拒绝的话。
男人倒也挺会察言观色,连忙改口说:“不不,还是不麻烦您了,叶先生,您当我什么都没说。”他失落地重新倒回床上,捂住眼睛,指缝间竟然渗出眼泪来:“算了,算了,这都是命,都是命……”
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重新回到了阴翳里,那浓重的绝望气息刺得叶泽森头皮发麻。耳廓里传来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叶泽森再也忍受不住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这个世界不属于他,无论是昏暗的光线,压抑的空气,还是嘎吱作响的吊扇,都能让他随时感到发疯。
他扶住门框,没有回头,低低地说:“您后天下午过来吧。我那个时候搬家,顺便把钥匙给您。”
门关上的一刹那,里面传来了清晰的呜咽声。
狭长的巷子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漫天飘飞。他走到巷口,一群小孩呼啦啦地围上来,“先生,需要叫出租吗?”“给一美元吧,一美元就行。”“我更便宜,只要五十美分!”
叶泽森摇摇头,扔下几张小面额的钞票落荒而逃。眼角的余光里,他瞥见了一个瘦小的孩子,远远地站着,黄色的皮肤在一片棕黑的面孔间格格不入。
这大概就是林顿吧。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姓林的男人要跟交代遗言似的把孩子托付给自己。但他不敢回头,只能憋着一口气朝外面冲。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陌生了,明明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却好似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最后他停在一盏红绿灯前,定定地望着上面跳动的数字。这盏灯像一个路标,清晰地在文明与破败之间划出界线。身后是杂乱无章的灰色地带,没有路灯,红绿灯的光辉也照不进那里,于是灰色沉沦为黑色,嚎哭变作麻木;而相隔一条马路的闹市,依旧灯火辉煌,高楼林立,仿佛那些刻意被掩盖的东西对它们根本没什么影响。
叶泽森站在原地,他不能后退,却也不愿意前行。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他望着黑白参半的洛杉矶,觉得自己好像凭空飞了起来,灵魂出窍般从高处凝望着这个世界。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人间分出了昼夜。日际线是那样分明,一半是黑暗,凝聚着荒凉苦难与伤痛;另一半是光明,交织着欢笑歌声与幸福。然而光明与黑暗,却不是永恒的,甚至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他从背包里掏出笔,突然升起一种想把一切记录下来的冲动。很久以前似乎有人说过,伟大的艺术是需要感性的,伟大的导演大多都有些“矫情”。叶泽森并不十分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感到一些久违的东西从内心深处慢慢复苏过来,冲击着他的灵魂。他环顾着陈旧灰暗的街道,似乎有了一些感悟,那团思绪混混沌沌的,组成不分明的形状。
然而现在并不是思考人生的时候,背后突然枪声大作,子弹扫射起的烟尘瞬间铺散开来。人群的尖叫声和汽车的鸣笛声响成一片,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是一场荒诞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