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四轮马车在雇佣兵的护卫下在北大年的街道上行驶着,沈今竹和新认的父亲弗朗科斯对坐在马车上,弗朗科斯脸上略显疲态,但是精神极好,眼睛比沈今竹脖子上戴着的钻石还要闪闪发亮。
弗朗科斯激动的说道:“朱诺,你太厉害了,林道乾和公主都很喜欢你,公主殿下甚至和你结拜了姐妹!将来无论是公主做女王还是林道乾做国王,我们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北大年的地位都会很稳固的,明天十七绅士董事会议,我又多了一份胜算。”
今天的晚宴是北大年公主和林道乾为了庆祝长子满月,并册封为王储而举办的。沈今竹淡淡道:“我和公主殿下说话,基本靠着林道乾做翻译,他了解公主殿下的喜好,当然是挑着殿下喜欢的听的话说,弗朗科斯先生,殿下是作为王储长大的,她或许不像林道乾那样的天才野心家,但绝对不是那么容易被操纵的人,你们的现在不要过早下定论了,将来她可能并不甘心做王后,而是要做女王。”
弗朗科斯笑道:“朱诺,你们国家是以儒家的哲学治理国家,你并不了解宗教的力量,伊斯兰教是北大年的国教,这个教义基本不会允许女人做国王。北大年国王虽然只有一个公主,但是国王有好几个兄弟呢,各个都盯着王位,北大年国王选择林道乾做女婿,就是看中他的军队和商队、以及和暹罗国国王黑王子结义兄弟的身份,他能够给这个小国带来稳定,震慑国王的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公主殿下已经和林道乾生了一个王子,王子刚刚满月就册封了王储,将来无论是女儿还是女婿称王,起码下一代的国王确定流着自己的血脉,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婚姻,公主和林道乾的结合,是一场交易。一场能够决定国家命运的交易。”
“我的女儿,越是上层的贵族,就越难有两情相悦的婚姻,基本都是政治和商业的联姻,你的将来也不例外,如果将来真的那么一天,朱诺,我会和你的夫家谈判,容许你自由的结交情人,但不能和情人有子嗣,这是底线,只要不越过这个底线,你做什么都可以,想结交几个情人都行。”
沈今竹听的目瞪口呆,这个新认的爹爹还真“开明”啊!脑中立刻浮起徐枫的影子,三年不见,他肯定已经改变了模样了吧,他这个人可小气了,怎么可能容忍戴绿帽子呢——哪怕是做情人,他也不会容许其他情人存在。唉,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横竖我回到大明,和弗朗科斯的父女缘分就走到尽头了,他又不能操纵我的婚姻。
弗朗科斯越说越兴奋,“朱诺,公主殿下可能并不打算仍由父亲和丈夫摆布,今天宴会那么多国家东印度公司商部的女眷都去了,唯有对你最亲热,她叫你一声妹妹,并赠送了丰厚的礼物,是在拉拢我们荷兰人的意思。你也知道,林道乾帮助暹罗国黑王子殿下打败了缅甸国王莽应龙,黑王子殿下是在葡萄牙人的军队里长大学习的,他的复国大业也是得到了葡萄牙人的支持,林道乾和葡萄牙的人关系也不错——今日在酒楼他给我们解围时,不也提到了葡萄牙东印度公司在北大年的商部领事是他的朋友吗?葡萄牙即将被西班牙吞并,我们荷兰人正在崛起,公主殿下希望得到我们的支持。朱诺,待会我们回到商部,就将此事的分析写成一项备忘录,明天提交给十七绅士董事会,他们会很喜欢的。”
“回去先换下这条裙子再说。”沈今竹指着酥胸半露的胸口说道:“父亲,明天董事会议我要穿着骑士装,以后除了宴会,休想要我穿这个见鬼的鲸鱼骨束身衣了!”
回到商部,沈今竹脱了华丽的衣裙和紧绷的束身衣,换上宽大曳地的睡袍,和弗朗科斯一起起草备忘录,弗朗科斯写完最后一个字母,交给书记员连夜抄写数份,沈今竹问道:“今晚宴会里北大年国王介绍一个日本武士山田长政,说是暹罗国的大臣,那位黑王子殿下还真厉害,除了葡萄牙人和林道乾的支持,居然连隔着大陆和海洋的日本人都被收在帐下——这个山田长政是什么来历?怎么跑到暹罗国来了?”
弗朗科斯说道:“其实这又和宗教有关系了,山田长政和他的一千日本武士都信仰天主教,日本国德川家康打败了丰臣秀吉,再次统一了岛国,德川幕府推行朱子儒学,并且宣扬佛教,以此来巩固统治。天主教和其他教派被排斥,山田长政在日本国是信仰天主教的大名,也叫做切支丹,他不愿意放弃天主教的信仰,就离开日本国了,他先是和大明做生意,后来游历到了暹罗国,结识了黑王子殿下,和林道乾一起支持暹罗国打败了缅甸人,成了暹罗国的重臣,暹罗国都城叫做大城,黑王子为了感谢山田长政的支持,还特地在大城圈了一块地给这一千日本武士,叫做日本人町,这次山田长政来北大年,就是作为使者,代表暹罗国黑王子拉瑞宣王恭贺林道乾和公主所生的儿子册封为长子。”
广纳贤才是乱世英雄们均有的特点——不过,沈今竹脸上露出冷笑来,弗朗科斯见了觉得渗的慌,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沈今竹笑道:“我们大明有句俗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现在黑王子是盖世英雄,一代雄主,将来还不知会如何呢。”
弗朗科斯说道:“你的意思是,林道乾是飞鸟,山田长政是走狗,黑王子以后要对这两个盟友动手?”
“反正我们大明的史书差不多每朝每代都是在记录同一个故事,不过是换了名姓而已。每朝的人都觉得自己会是例外,但几乎无一例外。”沈今竹说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们欧洲亦是如此,这也不奇怪。就像现在西班牙吞掉了葡萄牙,葡萄牙国会承认西班牙国王的统治,可是西班牙和你们荷兰,还有英国三国之间迟早会有大战,到那个时候,葡萄牙肯定会像暹罗国一样,乘机发动独立战争的。”
弗朗科斯笑道:“朱诺,你是知道的,我们和英国还有西班牙已经签订了好几年的休战协议呢。”
沈今竹呵呵笑道:“你别哄我了,我看过你们和西班牙的《十二年休战协议》,但是亚洲不在协议范围之内,你们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和西班牙的争斗还少吗?若真出现关键的利益,你们三国的炮火随时都能点燃,就看谁撕毁停战协议这张遮羞布了。”
弗朗科斯办公室的灯彻夜都是亮的,办公室飘着咖啡的香气,这个工作狂又要通宵整理明天的会议文件了。
沈今竹回到自己房间,仰头倒在四柱大床上,侍女要放下帷帐,沈今竹一摆手说道:“别放,把窗帘也打开一面吧,我想看看月光。”
侍女按吩咐照办,正欲退下,沈今竹貌似不经意的问道:“今天我和父亲外出用餐,父亲要那个酒楼送两篮子干酪来商馆,他们送来了吗?”
侍女说道:“晚上的时候送过来了,还额外给您送了一盒大明的点心,说是桂花糕,您现在要尝尝吗。”
沈今竹不想做的太明显,于是摇头道:“不用了,明天早餐再送过来吧——明天你去一趟那家店,要他们每天送一份香酥小螃蟹来,商馆做的不如他们好吃。如果有人送来了,我要亲自见见他。”
侍女应声退下,沈今竹从怀表的暗格里拿出了今日酒楼店小二偷偷塞给她的纸条来,回到商馆之后,她已经看了无数遍,上头没有字,只粗陋的画着一杆竹,边角还有锦衣卫的暗记!
难道此人就是锦衣卫分布在各处的暗探?如果这个店小二的身份是真的,那么干爹他们肯定是通过锦衣卫暗中寻找自己的痕迹,可是三年来自己的相貌已经变了不少,而且当时还穿着西洋的骑士服,为何暗探能一眼将自己认出来?
唉,这些疑问只有找机会见面才能解开了。
次日,十七绅士董事会议,董事们对于弗朗科斯的提案开始了激烈的辩论和争吵。
一个保守派首席董事甚至当场拍着桌子叫道:“弗朗科斯!你是疯了嘛!如果我们和大明谈判,大明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恐怕就是要我们撤出台湾!我们的军队和雇佣军为夺得这个岛屿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军费?你知道台湾对我们而言多么重要吗?去年台湾为公司的总利润贡献了四分之一还多(具体数字是25.5%),为公司赚了四十万荷兰盾,相当于四吨黄金!每年四吨的黄金啊,弗朗科斯,请你告诉我公司那么多的殖民地,那一块地方可以像台湾一样为每年为公司贡献四吨黄金!”
另一个董事也附和说道:“弗朗科斯,去年的十七绅士董事会议,你自己都说台湾是公司最好的奶牛(这话是一个荷兰总督说的),如今你要亲手宰了这头奶牛吗?”
因长途的旅行加上昨晚几乎没睡,黑眼圈和眼袋昭示着弗朗科斯的疲态,弗朗科斯却自信满满,用诸葛亮舌战群雄的姿态迎接着挑战,“先生们,我的确说过台湾是我们最好的奶牛。可是先生们,如果这头奶牛阻拦了几头比它更好的奶牛出现,我们就应该宰了它。先生们,请容许我送给你们一份礼物。”
弗朗科斯拍拍手,命人给与会的每个董事端上来一套茶具,乳白的瓷器薄的近乎透明,茶壶、茶杯和茶托上居然绘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voc的标志和一艘双桅大船!
董事会先是一片寂静,而后十六个董事激动,双手颤抖的像是拿着珍宝般评鉴着手里精致的瓷器。方才对弗朗科斯大声放炮的保守派首席董事摸着瓷器如婴儿一般滑腻的瓷胎,爱不释手的问道:“弗朗科斯!这不是珍贵的克拉克瓷!这个瓷瓶比克拉克瓷还要细腻,花纹更是闻所未闻,居然有我们公司的标志,这么说,你找到了克拉克瓷器的产地,还在那里定制这套瓷器?亲爱的弗朗科斯!你这个发现预示着巨大的财富,无异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啊!”
所谓克拉克瓷器,是前几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海上将一个满载着货物的葡萄牙船只截获,从中发现货物里有这种神秘美丽精致的青花瓷器,这种瓷器一运到荷兰港口鹿特丹,就被贵族富豪抢购一空,西班牙王室更是青睐这种青花瓷器,只要在邀请最重要的客人时才拿出来当做餐具,而贵族富豪家族花大价钱抢到其中一个瓷盘或者杯子,都是放在家中当做宝贝似的鉴赏,根本舍不得当做茶具和餐具使用。
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其产地在那里,由于是在克拉克号船上发现的瓷器,便笼统的将青花瓷叫做克拉克瓷。
弗朗科斯无比骄傲的说道:“这是我的女儿朱诺在大明历险时发现的,也是她绘出我们公司voc图案和双桅船的样子,交给克拉克瓷的产地的工匠们制作出来的,朱诺,麻烦你和这十六名绅士讲述一下你的经历好吗?”
骑士打扮的沈今竹从旁听席走过来,昨晚沈今竹在北大年的王宫晚宴上大发异彩,除了和国王的女婿林道乾用大明语言交流的毫无障碍,并得到王储公主殿下的青睐以外,弗朗科斯这位荷兰和大明混血的女儿还接受了一位葡萄牙骑士的挑战,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和骑士在王宫比试了剑法和枪法,三局两胜。
面对比自己几乎高半个头的葡萄牙骑士,沈今竹握着长剑凶狠灵活的缠斗其中,庞大的鲸鱼骨裙撑和束身衣都没有限制住她柔韧的身姿,她一剑挑断了骑士肩上的勋章,获得了胜利。
顶着一副东方的面孔、说着大明的语言、身怀强悍的格斗之术,这个条件确实可以促成在大明游历探险的经历。沈今竹走到董事会议的长桌边上,出于绅士风度,十七绅士都站起来致意,等沈今竹坐下才纷纷落座。
“先生们,克拉克瓷器在大明叫做青花瓷,现在的主要产地位于江西布政司的景德镇,各位的礼物就是在那里烧制得,从我绘图到烧制完成,一共用了约三个月的时间……”
沈今竹用早就编造好的故事,叙述了她从发现青花瓷器,到一路探寻烧制的地点,一路遇到多少强
盗、土匪、倭寇,还遭遇了明朝官员的多次索贿,一路水陆转运,差点被搜出来当做通敌的商人投进监狱,几乎是九死一生带着瓷器从福州坐着走私船途径台湾才坐着公司的船只去了总部巴达维亚,然后和父亲弗朗科斯将这批作为礼物的青花瓷运到了北大年。
“先生们。”沈今竹说道,“这个青花瓷一旦运到欧洲,将会在欧洲挂起一阵青花风暴,除了出售大明本土的瓷器,我们还可以以昂贵的价格接受各个欧洲王室和贵族的定制。一颗丁香树从播种到收获,至少需要十二年;肉豆蔻从种植到收获,需要多少奴隶和劳工才能完成?每年种植园需要提供多少粮食养活农民?瓷器的利润是香料的十倍,甚至几十倍!我们甚至不需要付出大量的金币来养着雇佣兵去维护种植园的安全,也不需要在储藏上花功夫,为雨水和虫卵老鼠发愁。只要有大货船和保护货船的舰队,我们的货物在景德镇还在绘图烧制的时候,就已经被高价预售一空了。”
十七绅士的眼睛兴奋的都开始发着绿光了,他们眼里不是已经被沈今竹命名为青花瓷的公司纪念版本的瓷器,而是一吨吨黄金在闪耀。弗朗科斯乘热打铁说道:“先生们,东印度这条航线的香料贸易是由我们荷兰、西班牙、葡萄牙、英国四家东印度公司分享,我们之间有合作,但更多的是争斗,如今西班牙吞并了葡萄牙,这两家东印度公司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以表示对西班牙国王和布利斯堡家族的效忠。而英国女王正用举国之力发展着她的海军,将来英国才是我们最强劲的对手,危机四伏啊,我们如果不赶紧开拓一条新的利润之线。将来疲于应对香料群岛的战争,资本很快耗尽,我们十七绅士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开会了。”
“你们也听过我女儿朱诺的历险了,我们和大明是征战之国,没有文书勘合,景德镇的瓷器工厂都不敢接我们订单,否则会犯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而被杀头的。这批瓷器是朱诺用不容拒绝的价格,冒了巨大的风险,和一个瓷器厂偷偷制作而成,一路运输的经过更是险象环生,我几乎要失去这个女儿了。仅仅定制二十套茶具都如此费工夫,更谈不上接受整个欧洲的订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