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若说道:“绑回来又如何?关在家里吗?我最了解枫弟的,稍有机会,他就又跑了。你绑十次,他就能跑十次。”
魏国公夫人呜呜哭道:“都三年了啊,我居然没看到凤鸣院住了一个狐狸精,把你弟弟的魂都迷住了,她一走,你弟弟就像被勾了魂魄似的,亲娘不认,家也不回,十二岁出去打倭寇,人家有的世家弟子十二岁还没断奶呢!小狐狸精——”
“娘!今竹只是失踪,死不见尸,莫要胡说了!”徐碧若厉声打断道,眼圈也是红红的:“莫要再说了,宫里很快就要下懿旨,宣四婶婶和徐柏今竹上京城,今竹失踪一事是要保密的……”
时隔三年,稚子归来,魏国公夫人欣喜若狂,早就忘记了当初的怨恨和无奈,她贪婪的看着儿子吃饭的样子,也顾不得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说道:“都是你爱吃的几样菜,三年了,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洗去风尘,徐枫脱下戎装,穿着家常的宝蓝色道袍,魏国公夫人低估他的个头和身量,这道袍穿在身上有些小,不合身,举筷吃饭,便露出一截手腕来,显得捉襟见肘,魏国公夫人用手指丈量着儿子的身材,命针线房连夜裁衣、缝衣,赶出几套节庆过冬见客的大衣裳来。
话音刚落,外头一个媳妇子就进来说道:“世子夫人命奴婢送了一些世子爷的衣裳来,都是这几年新做没穿过的,世子夫人说亲兄弟两个身量差不多,这些衣服先顶几日,外头买现成的,没有自家做的好,还干净些。”
这世子夫人便是李贤君了,前两年和世子徐栋成亲,徐枫正在刘家湾围攻倭寇,没能赶回来喝喜酒,连带着李贤君的长女徐溹的满月酒和周岁宴人都没回来,只是命人给亲侄女送来了礼物。
儿媳妇如此知礼懂事,魏国公夫人觉得很欣慰,“枫儿现在比他哥哥还高些了,穿着恐怕还是有些小,我叫针线上的女人稍微放一放,应勉强能穿。”
徐枫放下筷子,对媳妇子说道:“转告你们世子夫人,就说劳烦嫂子费心了。”
那媳妇子说道:“三年不见八少爷,如今已是大人了,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威武的气派竟不输我们世子爷呢。”
这话魏国公夫人听的很是舒心,一副吾家有男初长成的感觉,笑道:“明日栋儿和他老子就从军营回来了,三年了,终于能过个团圆年。”
媳妇子也笑道:“我们世子夫人也是如此说呢,今年过个团圆年,明年表小姐出嫁,就要到汪家和解元女婿过年了。”
这表小姐当然说的不是沈今竹,而是寄居在瞻园的吴敏,从八岁起,她就和弟弟吴讷在瞻园住着,盂兰盆会惨案,她的继母陈氏连着娘家陈千户都被除了族,家里靖海侯的爵位降为靖海伯,两年前福建官场大清洗,吴家被卷入陈年旧案——昔日亲家陈千户假公济私,用战船走私货物去了琉球,失去了增援台湾的大好军机,最后战船遭遇风暴袭击,全军覆没,荷兰人占领了台湾。此事被金陵锦衣卫查出,当年的靖海侯是知道真相的,并且百般为陈家遮掩,实乃从犯。庆丰帝大怒,夺了吴家的金书铁卷,靖海伯被夺爵,抄没家产,和儿子一起被充军发配去了云南烟瘴之地。
吴家被连根拔起,吴敏吴讷兄妹两个有魏国公夫妇这个外祖家做靠山,覆巢之下有了安卵,日常生活并没有受影响,但是以后婚姻和前程会差些。原本魏国公夫人对外孙女吴敏的婚事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最好是找个类似二女婿朱希林的,家世简单,人品好,老实听话的孙女婿,至于官职前途如何,并不做多大要求。
所以今年初冬汪福海夫妇带着厚礼来瞻园为义子李鱼求娶吴敏时,着实大吃一惊,因为李鱼今年秋闱一鸣惊人,考中了南直隶地区的解元,是金陵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少年英才,有人预测李鱼将是大明第二个连中三元的天才人物,多少人家梦想着能把李鱼抢回去当女婿。
若吴敏还是侯门嫡长女时,魏国公夫人可能也有这个想法,可是现在吴家被夺了金书铁卷,吴敏算是罪臣之女了,要李鱼当自己的孙女婿,想都不敢想的。
对于李鱼的坚持,别说是魏国公夫人吃惊了,就连汪福海夫妇也是难以置信,福建官场大清洗一案,是金陵锦衣卫做的,汪福海对内情十分了解,吴家如此胆大妄为,肯定翻身无望了,如今义子李鱼却坚持要娶大他两岁的吴敏为妻,汪福海恨不得把义子的脑袋敲开了,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鱼振振有词说服义父义母,“我走科举这条路,靠的是功名和义父的支持,岳家有权势,只是锦上添花,我不需要这朵花的。吴敏性格坚韧,虽是女子,却有濒泰山崩而不变色的气魄,我——我很心悦她,望义父义母成全。”
都说到这份上了,汪福海父母只得点头,为李鱼打理提亲的聘礼,其实论理,他们的亲子汪禄麒和汪禄麟还没定亲呢,还轮不到李鱼,汪福海夫妇也没打算那么早给李鱼说亲事。但是吴敏比李鱼大两岁,姑娘家芳华珍贵,耽误不得,所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魏国公妇人觉得简直是白日做梦,她晕头晕脑的去问吴敏的意思,吴敏却也不害臊,说道:“当初我不过是一句戏言,他却当真了,考中了解元就巴巴来娶,瞧他也是个不错的了,嫁就嫁吧,他都敢娶,我为什么不敢嫁?”
听这话,吴敏和李鱼好像早就有过约定,同样是两小无猜时的倾慕和吸引,沈今竹就是小狐狸精,自己亲外孙女就是慧眼识英雄,双重标准的魏国公夫人同意了汪家的求婚,请钦天监合了李鱼和吴敏的生辰八字,当然是大吉大利,而且婚期定在明年开春,正月十六。
消息传到淮安府徐枫那里,也不知为何,徐枫这个当舅舅居然告了假,回金陵喝外甥女的喜酒,在腊月十五这日回到了瞻园。吴敏正月就要出嫁了,这是在外租家最后一个年,正如世子夫人的媳妇子所说,这是最后一个团圆年了。
媳妇子告辞,魏国公夫人亲手给儿子舀了一碗火腿冬笋汤,笑道:“再喝一碗吧,这个火腿腌了三年,最是咸香了,连盐都不需放,熬的冬笋都是一股鲜味。”
母亲的盛情难却,徐枫慢慢喝着,魏国公夫人絮絮叨叨说着这三年的家务事,她真没想到,徐枫这么固执的人会为了吴敏的婚事回来,魏国公夫人见儿子一副冰山脸,热汤都融化不了他的容颜,便将话题往吴敏身上扯,希望能引起儿子的兴趣:
“……敏儿的嫁妆我早就替她打理好了,把你那苦命的大姐姐嫁妆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敏儿,另一半给讷儿将来成亲用。此外公中出一部分,我和你爹爹拿出私房银子来填补,太夫人和其他各房也有添妆。加在一起的数额比你大姐姐当年出嫁时多些,不会委屈了敏儿。讷儿这孩子实诚,他说要把分给他的一半再出六成来,给姐姐添妆用,他一片爱护亲姐姐之心,我都晓得,可是我怎么会同意呢,现在他能做主给了敏儿,可将来讷儿也是要娶媳妇的,家底无端少了六成,叫他未来媳妇怎么想?”
“唉,我和你姐姐好书歹说,最后拿了讷儿一个田庄给敏儿,代表他一片心意了。以后我找机会把这个田庄的亏空填补出来,将来他娶亲,聘礼和排场与公中的少爷辈是一样的,唉,你这对外甥命苦啊,我们不多照应些,谁能管她们的死活呢?枫儿,你说是不是?”
徐枫点头道:“母亲说的是,这次回来,我也给敏儿带了些添妆,已经命人送过去了。”
这是踏入瞻园以来,儿子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魏国公夫人心头大悦,试探着说道:“唉,你这个孩子对两个外甥是没话说了,只是添妆不比不比寻常的礼物,东西、数量、甚至包裹的匣子、礼单的写法都有讲究呢,你一个常年在军营里混的人怎么懂呢,就这样一股脑的送给敏儿,也不怕人笑话——论理,你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帮忙操持家务了。”
一听这话,徐枫将瓷勺往汤碗里重重一搁,汤汁飞溅在紫檀木桌面上,徐枫站起身来,说道:“母亲,我吃饱了,回房休息去了,您也早些歇息。”
言罢,徐枫转身而去,魏国公夫人一怔,才过去三年,和她一般高的儿子已经长成了大人,他身体挺拔,高大健壮,她需要仰望儿子,才能瞧见他的面容。而心底的疏离,却使得她永远都触摸不到儿子的内心,都是因为那个尸首都找不到的小狐狸精,害得我们母子分离,隔阂如斯!
“枫儿!”看着儿子头也不回的离开自己,魏国公夫人目光一冷,叫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沈今竹都死了三年了!我也容忍你三年不回家,你要为她守到什么时候?三年了,为父母守孝都足够了!何况你父母双全呢!你有家不归,将我们做父母的置于何地?我们徐家怎么出了你这个不孝子!”
徐枫脚步一滞,依旧没有回头,闷闷说道:“今竹没有死,她——她只是不见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魏国公夫人说道:“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终身是不作数的。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和你爹爹都会为你聘名门淑女为妻,你总要为徐家留个名正言顺的后人。”
“哥哥和嫂子正青春,他们已经有了溹儿,迟早也会有儿子的。”徐枫淡淡说道:“你们若给我定亲,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魏国公夫人气的脸都白了,“做和尚?你不是要杀倭寇为沈今竹报仇吗,怎么舍得放下手里的战刀?”
徐枫说道:“做和尚也能杀倭寇,倭寇畏僧兵,胜过畏大明军队。”
言罢,不等魏国公夫人有何反应,徐枫径直出了门,披上一个黑熊皮缝制的大氅,外头已经开始下雪了,细雪落在黑色的熊皮上,等他走出二门外,大氅上已经是薄薄的一层雪了。
“八少爷,您不回去休息吗?”小厮见他前行的方向不对,赶紧说道:“您许久没有回家,忘记自己院子在那里了吧,要往左边走呢。”
徐枫说道:“不回去了,备马,我要出门。”
满院的大红灯笼散发着喜庆之气,可是这些都与自己无关,哪怕是母亲的逼问,也没使得徐枫的心情有一丝波澜,自从沈今竹在悬崖边消失,他就觉得和整个世界都有了隔膜,所的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了,他心中从此没有了悲伤,也没有欢喜,他很像学《西游记》里头的孙悟空,去九泉之下找地藏菩萨,找生死判官,抢夺生死簿细看,沈今竹的名字到底写在那里,如果是生,人在那里,如果是死,他就把沈今竹的名字划掉。
可他一介凡人,看不了生死簿,只能通过杀倭寇来倾泻对天地不公的愤怒。三年了,沈今竹都杳无音讯,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可是在从踏入金陵城的一刻起,他脑子里满满都是关于沈今竹的回忆,他骑在马上看着这座城市,似乎每一处都有她的身影,可等他细看时,人却不见了,那股心里的失落如凌迟一般切割着他的心,犯人凌迟一千刀可以斩首结束痛苦,可是他心里的凌迟却永远不会停歇。
回到瞻园,这股感觉就越强烈,徐枫逃也似的骑马奔出了这里,在徐府街上驰骋,很快到了朱雀桥上,再过几个巷子,就是乌衣巷沈家了。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青梅竹马恋,海宁潮头断肠人。徐枫强迫着自己不去看乌衣巷,扯着缰绳沿着秦淮河走去,马蹄踏着在细雪之上,走着走着,骏马老马识途似的在一处酒肆下停步,徐枫抬头一看,“烟雨楼?”
还是逃不过去啊!徐枫苦笑着摸了摸马脖子,“你也记得这里啊,以前经常和她来吃烤猪蹄,喝酒。”
徐枫下了马,像三年前一样,叫了一盘先卤后烤的肘子,一坛梨花酿。
那店小二一愣,说道:“客官,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菜,您点其他的吧。”
徐枫说道:“怎么可能没有,这是你们烟雨楼的招牌啊。”
就在这时,掌柜的过来了,解释说道:“客官,您很久没来吧,三年前确实时兴过吃先卤后烤的猪肘子,但仅过了半年,这股风潮就淡了,开始时兴生吃河豚,客人们不点,我们烟雨楼好久没有做这道菜了。您今日想吃,我们烟雨楼有卤好的猪蹄子,给您现烤就是了,不过味道肯定不如以前,您还要不要?”
“要。”徐枫说道,聊胜于无吧。
掌柜笑道:“今日也是巧了,三楼有个和您差不多年纪的小郎君也点了这道菜,看来你们都是我们烟雨楼的老主顾啊。”
还其他人吗?徐枫将话听进去了,他上了三楼,远远就看一个高大的少年喝的伶仃大醉,还发起酒疯,那少年脱掉身上的狐裘,仅穿着一件单衣,对着空气嘿嘿傻笑,说道:“今竹,我认赌服输,不就是脱衣服横渡秦淮河嘛,小菜一碟。”
言罢,那少年扯下单衣,只穿着一件皮裤,从窗户上纵身一跃,跳下冰冷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