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契瑶从幻境里丢出来,再睁眼时,头顶已是日光刺目,枯木披晴昼。芒草漫不经心地铺满地面,万籁俱寂,天高地迥。碧蓝天空中丛云投下银灰色的阴影,风拂过树梢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涛声。
似是怅然若失,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不知身在何处何地。
浮游环视四周,将手握紧又松开,仍旧没有什么实感:“这是哪里?”
我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放在阳光下,稍稍转动,叶片表面的白釉便折射了光线,光华流转间,清透华美得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
“这是刺锦的叶子,看来我们已经到了流赤。”
契瑶羽化后确有操纵空间的能力,却不想硬是解开颛顼的控制后,竟是直接将我与浮游送到了此地。
浮游看向我,眉头稍稍拢起:“颛顼提到过这个地方。”
我眯起眼睛,冷笑了一声回答:“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留在这里。”
颛顼那时特意引我来流赤,想来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为了营造出我要逃离畴华的假象,激化其他人的情绪,二则是为了保证,即便我没有陷在先前的计谋中,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我接下来的动向。
他赢了先手,而我只能见招拆招。即使我猜到了他的想法,也还是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
只因流赤确有什么蹊跷,而契瑶拼了命将我送到流赤,想必有什么深意。且他那时给我看的幻境中,还透露了一点很重要的信息——颛顼已经极其虚弱,甚至在对付年幼的契瑶时,也只能用些九曲十八弯的办法方能得计。
他在流赤国布下诱饵,只为了要钓我出来,可我咬钩的时候,久候的猎人怎么可能还安稳地躲在幕后,不出来收线?
“我少有这般的怒气,颛顼能踩到我的底线,也算是种本事。”手中的刺锦化作齑粉,我淡淡道:“既来之,且安之,便让他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浮游抿唇,犹豫着开口道:“他不希望你报仇。”
我转身打算离开这里,闻言斜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我何时听过别人的话?”
浮游想了想,觉得确实挺有道理,于是乖乖地闭了嘴跟上。
也亏我从前游历了许多地方,抬眼望去,周围的景物竟然还有三分熟悉。照着记忆走,倒真叫我找到了一处城镇。
东陆被广野、察明二山所阻,一边又是黑水,几乎与其他地方生生分割开来,因此虽也被地震波及,但并不如畴华那般严重。
可即便如此,这个横卧在山脚下的城镇也衰败了许多,路有饿殍,街上行走的民众也多面带菜色、神情漠然。
视线投在我与浮游身上又迅速移开,几个乞丐试探着围上来,伸手向我讨要吃的。
我身上没有东陆发行的铜板,便随手丢给他们些银两,这些人面黄肌瘦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一个两颊凹了进去,额头密布皱纹的老人踌躇片刻,还是道:“大人,您心眼好,能不能再赏些吃的,我们……我们两天没吃上饭了。”
我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流赤的国主未曾赈灾?”
老人苦笑一声:“那些大人物的事,我等市井小民如何得知?”
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却啐了一口道:“呸,他沉迷妖术,忙着成仙呢,哪有空管我们?反正死的也不会是他!”
“不要胡乱说话!”老人吃了一惊,感觉去捂她的嘴,又向我赔笑道:“她八个月大的孩子前天没了,脑子不大清楚才胡言乱语,大人请见谅。”
我挑起眉梢:“妖术?”
所有人一时都住了嘴。
我对浮游道:“去山上打几头野猪来。”
侧头重新看向这些人,我弯起唇角,微笑道:“谁能同我具体说说这妖术,就吃肉。”
东陆分为许多小国,流赤虽然处于霸主地位,但这片土地上黎民的生活依旧颠沛流离,活得好不好,大半取决于是否有个不错的国主。
然而体恤民众的国主,几乎与旱季的雨一般可遇不可求,大部分人拼尽全力,其实只为了求一份生存;而到了这一代的慕容成这里,连这都快成了奢望。
慕容成是个暴君,若这样也就算了,他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暴君。
“每一季他就献祭一对童男童女,传说宫中养了许多妖物,这都是给妖物吃了。”老人满足地揉了揉肚子,打着饱嗝对我解释道:“每天都有宫人无端消失啊,最后连一脉单传、年仅十二的太子都不见了,慕容国主却从不追查,这能没有猫腻吗?”
“那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是啊。”老人叹了口气:“真是奇了怪了的,村里丢只羊羔,我们也要大张旗鼓地找呢。这慕容空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慕容成愣是一点不着急,还下了禁令不许别人追查。啧啧,据说没过半年,皇后悲痛欲绝,也跟着去了,真当是冤孽啊。”
妇人在旁咬牙切齿地插嘴:“还不给我们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