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晨说完这句话后,我眼前忽然出现一抹暗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中一般,那黑色的影子訇然展开,逐渐变得沉重,大网一样遮天蔽日地倾泄而下,余光中只见到浮游竭力朝我伸出手来,视野一黯,等我再度睁眼,已经身处于另一个奇异的空间。
分不清上下左右,一片沉凝的黑暗中,唯有无数形制不同的门幽幽地发着光。环视周围,没有发现浮游和帝晨的身影,这里似乎只有我一人。
看来那个所谓的法术只针对我一人,浮游没有被牵连,这是唯一的好事。
自称为天帝以来,我就未曾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但总有人找各种理由来杀我,以前是因为我坏事干得太多,现在则主要是因为我以前坏事干得太多。
我多少已经习惯,却从未想过帝晨也会想要我的命。
我们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就是我,我的眼中就是他。原本以为,正如我希望他活着一样,无论如何,帝晨应该也是希望我能活着的。
或者是他变了,或者是我错了……
不过如此而已。
我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收起心绪,向着虚空中伸出手去,然而什么也没有碰触到,抬脚踏上墙壁,空间便伴随着我的视野颠倒。眼前是一扇红色的木门,像是尘封许久,上面甚至挂着蛛网。
心里没有来由地烦闷,我不由皱了下眉,用手覆上红漆剥脱的门板,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木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苍凉血道,踏入其中,便觉暮色里有寒气浮动,遍地尸骸堆积成小坡,在最高处,有人扣着一个兵士的喉咙,俨然就是我年少时的模样。
他的身上沾满了血,眼睛是极深沉的黑色,像是能够吸收周围所有的光亮。少年稳稳地踩在尸山之上,像是一株汲取血肉而生的曼莎珠华,姿态从容,其实却比他对面的兵士更为绝望。
“是父王派你们来的。”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意外的镇定沉稳,开口却是诘问:“他想杀了我,为帝晨继位铺平道路。可他总是忘了,我也是他的儿子。”
兵士双腿不住地蹬着,脸因为憋气过久而涨成了猪肝色,少年顿了顿,笑起来:“我不讨厌帝晨,也不打算去嫉妒他。反正帝晨有的,不过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
这一幕让我愣了一下,略有些恍然——不曾想我原来也有过这般狂拽霸气的青葱岁月,也难怪当年父神请来教习我们法术的老师,没几个月就都因为我的请教切磋,一个个吓得扔下职责、远遁他乡。
虽说父神气得扯掉了许多胡子,但我当时还是觉得,从一些小事里就可以看出,这分明应该归结于他给的月钱太少,或者那群老头子学艺不精而自惭形秽。
比如我尚年幼之时,有个头发花白、还有些秃顶的老妖曾考校我:“一根鱼竿与一大筐鱼,帝鸿大人,您选什么?”
我懒懒道:“那就选鱼吧。”
他便做高深莫测状,摇头道:“不对,您可听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鱼没了就是没了,鱼竿却可以用上一辈子。此次是帝鸿大人您输了,既然如此,您这个月的功课……”
我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老师,是你错了。我选了鱼之后,便把它们全卖了,用得来的银钱买上许多鱼竿,再将鱼竿交给别人收取租金。有了钱,自然想买什么鱼,就买什么鱼,何必自己辛辛苦苦去钓?”
秃顶老妖:……
虽说他回头便跟父神哭诉,辞了我老师一职,累我在宫门口跪了一宿,但因他的表情委实十分有趣,导致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所以此事倒也还算值得。
这些陈年旧事如今出现在门后,思索片刻,我已经明白了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大陆之外分为四海,而四海至远之处,便有八荒环绕。但从未有谁能踏足八荒以外,只因其外空无一物,唯有时空夹缝,与白渊下的归墟相通。
一旦卷入夹缝之中,也并非不能全身而退,只是需要对抗心魔,也正是因此,常有神族和妖族中的大能为求突破,主动进入这里。但我和帝晨虽四处游历,却从来不会提起此地,因为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我不可能勘破自己的心魔。有些东西埋得太深,已然成为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常常能决定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