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郎君年方几何,便担此重任,不怕路上遇到艰险吗?”
“我虽年只七岁,可也当为爷娘分忧。”杜广元答了一句,旋即就有些狐疑地端详着韦伯阳道,“阁下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缘何却不告来历?”
竟然被小孩子给鄙视了!
韦伯阳又好气又好笑,可还不能完全把对方当成小孩子。毕竟,杜广元能够代表杜士仪到这里来,也就是其父代理人的身份,他总得给予相应的尊重。于是,当他自报家门后,就只见小家伙圆瞪眼睛看着自己,继而又再次唱了个大喏。
“原来是户部韦员外,刚刚是我失礼了!我是不放心秀实阿兄,这才特意从上邽县改道来敬亲川来看看,不好多做停留。”
解释过后,他又一拱手,就到段秀实身前低声说道:“秀实阿兄,为免和姑父姑母还有宇文师兄他们错过,我得赶紧走了。你回陇州一路上小心些,记得把我的礼物捎带给伯母和两位阿兄。我要是再不走,否则回头阿爷阿娘知道我给段判官和韦员外添乱,又得骂我了!”
他这低声在旁边两个大人听来,全都又好气又好笑,可等到杜广元又过来见礼之后告辞,段行琛想到杜广元还记得给自己的妻儿准备礼物,难免心有所感,坚持要送一程,却被杜广元死活拦住:“段判官,你千万别忙。看你都瘦成这样子了,这些天一定操劳得很,还是顾着大事要紧。我身边的人足够多了,杜二郎还在上邽县废墟那边等呢。我告辞了,还请二位保重。”
杜广元来得快去得更快,韦伯阳都来不及和这小家伙再说两句话。而等他问过段秀实之后,这才知道杜广元口中的杜二郎,并非京兆杜氏的其他族人,而是来自襄阳杜氏的杜甫杜子美,杜士仪虽未曾辟署为判官,却对其才学赞不绝口。尽管他从前和杜士仪并未有多少交情,可从裴耀卿口中,从萧嵩口中,如今又从段行琛身上,都发现杜士仪年纪轻轻至此高位,知人善任确有不凡之处,当即暗暗将杜甫之名记在了心里。
而杜甫之所以没有和段秀实杜广元同行,一则是因为原本的上邽县城正当从长安到鄯州的官道,二则是因为他和杜广元段秀实进入秦州之后,还曾经遇到过一家想要迁居渭州的难民,因为缺医少药以及干粮不足被困在了路上。别说两个小家伙都被父母教导得颇为热心肠,杜甫自己也是难以坐视的。在他们的劝解下,那一家人最终还是决定回到故土来,他少不得负责安置。
尽管州治要移到成纪县的敬亲川,但上邽县也一样是要重建的,如今新城的选址虽晚于成纪县,但也已经有官兵在四处查看此次地震之后变动后的山河地理,预备选址建城。临时安居点在鄯州调派的五百兵马,以及渭州成州调派人手相助之后,已经有了些小小的气象,就连那一片废墟之中也有专人戴着口罩负责清运尸体下葬,防治疫病的几个大夫带着几个学徒,成天在大锅里煎药供人饮服。杜甫只呆了几天,这其中的开销就让他不禁为之蹙眉。
尽管陇右节度因为麾下兵马多,每年朝廷拨付的军费数额巨大,可也不能全部填在秦州,否则,边境的各军可是安抚不下去的!
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杜甫就算再怎么心中忧虑,也不可能对杜广元说。这一路上,原本杜广元是按照杜士仪的吩咐,称他为杜二叔的,他却坚称如此会让人觉得他和杜士仪乃亲族,再加上自己年岁不大,死活让杜广元把这个叔字改成了兄字。而杜广元呢,想到段秀实十几岁,杜甫二十几岁,外人面前有礼地称一声杜二郎,人后就高高兴兴一口一个子美阿兄,也一定拗着杜甫人后叫他名字,一来二去,杜甫便仿佛多了个幼弟似的。
当他和杜广元会合之后,得知段行琛和洛阳来的仓部员外郎韦伯阳仿佛关系不错,他就舒了一口气:“对了,广元,萧丞相还未归去洛阳,仍在官驿,大帅昔日是他下属,你是否要去见他一见?”
杜广元从前也见过萧嵩两回,出身世家如今又贵盛一时的萧家那景象,他一直印象深刻。只想了一想,他便立刻答应了下来。果不其然,到官驿门前去通报之后,须臾就有从者来请,就连陪同前来的杜甫亦是得以入见。
杜甫不比李白王之涣和孟浩然之前得了杜士仪扬名,贺知章四处传颂引荐,曾经见过不少权贵,他还是第一次拜见退职宰相这样的人物,难免有些紧张。而比起极具个性的李白三人,他的性格要内敛许多,所以萧嵩对他的第一印象竟是很不错。
而萧嵩对于自己欣赏的人,素来就毫不吝惜善意:“人皆以为君礼年少而居高位,却并没有看到他这多年一任一任,脚踏实地的政绩。而他简拔之文武,如今许多已经独当一面,知人善任可见一斑。子美既然相从君礼,虽不入幕,却一定会有大收获。令祖父当年曾经文盖群豪,名噪天下,假以时日,你他日能继承乃祖衣钵也未必可知,不要辜负了君礼的信赖!”
得到这样的期许,杜甫只觉得后背心微微发热,赶紧谢过了。而杜广元在起头相见时叫了一声萧大父之后,就一直乖乖侍立在一边不说话,这会儿见到萧嵩招手方才上前去,笑嘻嘻地应着萧嵩提问说着父母的近况。等他说到是来接姑父姑母以及宇文审送亲那一行的时候,萧嵩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记得你阿爷去岁巡视赤岭,而后消息外泄,以至于吐蕃犯境的时候,曾经射出过一支司马宗主特制的响箭?那之后玉真贵主奉司马宗主入宫,费了百般唇舌方才说清楚了那不是什么神迹,而是炼丹所造成的会爆炸的废料,司马宗主兴之所至,所以想给你阿爷试试,谁料就闹出了那么一场风波。倘若不是之前据说有神仙术的张果已经被桓州刺史韦济给荐了上京,恐怕陛下还会继续冲着司马宗主穷追猛打下去。纵使至尊,就没有不好长生的。”
倘若杜士仪在此,一定会暗叹司马承祯还真是每次都会沾惹上这种玄妙的官司,可杜广元就不会考虑这么多了。他假装听不懂,眨巴着眼睛继续装可爱,心里却在想,阿娘因为阿爷的要求,找了两个游方道士在鄯州测试什么炼丹废料的爆炸性问题,却没想到京城那位司马宗主遭了秧,回头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阿爷阿娘才行。
萧嵩如今不大理会官场上的事,此次到秦州更是几乎没见什么官员,段行琛也好,杜广元杜甫也好,还都是因为杜士仪的关系。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留人谈话很长时间,最后只让杜广元代向杜士仪传一句话。
“日后我就是富贵闲人,他日君礼回京之际,若想下棋钓鱼娱乐尽管来,国事免谈。”
当杜广元终于等到了崔俭玄一行人之后,他立刻对自己在云州和怀远停留期间,一贯很喜欢的姑父和姑姑说出了萧嵩转告的这一句话,而崔俭玄想了一想,就大大咧咧地笑道:“萧丞相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了,那会儿和裴光庭争得如火如荼之际,他豪气万丈,哪里像现在这样想得开?”
杜十三娘素来心思细腻,却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萧嵩这是表示,自己将就此不涉政事,安心养老,恐怕再也帮不上兄长什么忙了?
不论怎么想,夫妻两人对于秦州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全都心里沉甸甸的。可崔俭玄刚刚拜领了鄯城令一职,不便停留,宇文审也正在紧赶着把妹妹送到湟水,所以,一行人会合之后,便立刻折返回程。尽管官道已经勉强打通,可因为一路上常有陆路转运过来的车辆,他们这一程实在难能走快。倘若不是崔俭玄的到任期限因为这一场地震而得以延期,早就不得不丢下其他人先行奔赴上任了。
这一路又走了十几天,这一日午后申末之后,一行人方才终于抵达了湟水城下。眼见得前头一袭新郎官衣袍的张兴驰马前来,崔俭玄不禁冲着身旁的宇文审笑道:“文申,你妹妹和奇骏还真是好事多磨,我这次总算赶上喝一杯喜酒了!”
尽管是兄妹郎舅多年未见,可杜士仪就算再思念崔俭玄和杜十三娘,他如今身为陇右节度,边防本就要紧,又因为秦州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不能亲自到城外来迎接,正好迎亲的张兴就全权代表了。他先是见过了送亲的大舅哥,然后到了崔俭玄面前转致了杜士仪的话,这才到马车前头。还没说话,就只见里头的杜广元探出了脑袋。他着实没想到一贯讨厌马车的杜广元竟然会情愿窝在车厢里,微微一愣便笑了起来。
“小郎君难得这么听话啊!”
“嘘,姑姑一路劳累,好容易睡着了,别吵醒她!”杜广元把手放在嘴唇上示意张兴轻声,这才眨巴着眼睛说道,“别说得我仿佛只会闯祸,就连萧丞相也夸我大有阿爷之风呢!时候不早啦,赶紧进城去见阿爷阿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