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王都逻些,小昭寺。
这座当初文成公主入藏后营造的宏大寺庙,如今和大昭寺均为吐蕃王都逻些最辉煌的建筑,只略逊于王城布达拉宫。随着这近百年来佛教的日渐盛行,小昭寺的香火鼎盛,每日来顶礼膜拜的吐蕃民众络绎不绝。就连西域乃至于中原的商人们,也往往喜欢到这里来拜一拜菩萨,以求生意顺遂路上顺利。
一身便服的张兴站在小昭寺门口,不禁百感交集。他已经是够壮健的身体了,又在鄯州呆了将近两年,却没想到抵达逻些之后便病了一场。虽说在随行大夫的调治下已经康复,可终究难免有些后怕。同行的宦官李静忠就更倒霉了,进吐蕃之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之前勉强挺着见了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这两天就又只能在驿馆里头躺着休息。这样迥异于中原的气候,怪不得他之前在布达拉宫看到的金城公主,年近四十却显得格外苍老,远逊于此前自己在宫中见过的武惠妃。
至于探问赞普为何至今无嗣,这种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明说的。随李静忠来的那大夫乃是太医署中的名手,借口天子的关心为金城公主把过脉之后,就曾经私下里透露,不说赞普的其他妃嫔,金城公主至今无子,一是因为饮食之故,二是因为心情抑郁,至于别的却暂时不好说。
尽管这只是天子派使节来的缘由,张兴也唯有叹息而已。为了这次入吐蕃,他当初在陇右学过吐蕃语,如今在路上又少不得一番苦练,当地人的行为举止和相应礼仪亦是学得像模像样,这会儿随众进入小昭寺后,他拜过佛像出来,在人多的地方转了一圈,听到寻常百姓念叨的只是那些收成好坏家人健康之类的事,便知道要打开突破口,还得等那个人到小昭寺来。
来之前,杜士仪已经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人选,那就是出身吐蕃四大舅族之一那囊氏的尚青。不说此人的身份特别,就只论其身为那囊妃的侄儿,却还跟金城公主学过汉文,先后到过中原两次,这就是一个妙人!
果然,他在小昭寺转了大半圈,很快就看到僧人们开始驱赶一般的平民,口中嚷嚷着贵人将至。吐蕃一国较之大唐更加等级鲜明,莫说尚青如今是那囊一族中下一代族长的最有力竞争者,就凭那囊这一姓氏,寻常百姓便根本可望不可即。须臾,除却那些来小昭寺拜佛的贵族官员能够获准暂且逗留,其余人已经一个都瞧不见了。张兴凭着敏捷的身手藏身于主楼神殿中,果然等到了一身华服的尚青亲至。
在行礼拜过之后,尚青在佛像之前居中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却屏退了左右。他因为从金城公主学过汉学,对于佛的虔诚较之其他贵族更加虔诚,往日也常有如此静坐,从者都不以为奇。等到人全部退去,神殿大门徐徐关闭,他就开始转动着佛珠,用吐蕃语念起了经文。掩身其中的张兴仔细端详,就只见这位那囊氏公子的神情中既有不一般的虔诚,却也有几分惶恐,稍一思量,他便捏着手中一颗佛珠,运足劲力屈指对着此人手中的佛珠弹了出去。
尚青闭目念诵,根本没想到这一遭,等到感到手中佛珠有异时,他不觉发出睁开了眼睛,继而就发现刚刚转动的那一串佛珠寸寸断裂,一颗颗佛珠散落一地。面对这少见的一幕,他登时面色苍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方才讷讷说道:“难道佛祖也不赞成兴兵之举?可那是赞普决定的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闭口不再多言,亲自弯腰拾起了那一颗颗佛珠,郑重其事地收进了随身皮囊。等到了门前,他唤来左右从者,竟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他这一次呆的时间,远远比平常来得少,可他身份尊崇,旁人哪敢置喙,眼睁睁看着他上马扬长而去。
尽管只是瞬间动其心神,听到了一丁点口风,可张兴何等样人,悄然回到驿馆换了行头,他就让人去递拜帖给尚青。等到从者一去,他再找其他人时方才骤然发现,封常清竟然不在驿馆。
这一路进吐蕃,李静忠是个宦官,据说还是武惠妃的身边人,他按照杜士仪吩咐的,对其客客气气,出手也大方,可要说共同话题,那就一丁点都没有了。反而封常清虽没读过那么多经史,可长居安西之地,对于各种风土人情熟悉得很,两人一来二去彼此投机,封常清在张兴的要求下,已经习惯了直呼其表字。
想想封常清精通各族语言,即便不告而出外理应不会惹祸,张兴就暂时抛开了此事。然而,一个时辰后,尚青那边就来了回音,道是人感染了些许风寒,不便见客,改日再来拜上大唐使节。这下子,他顿时有些弄不清自己今日在佛堂的举动是真的吓着人,抑或是太过火了。可这会儿没有后悔药吃,他只得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回忆自己之前面见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时的一幕一幕。
吐蕃君臣关系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尤其是如今在位的尺带珠丹更是将一论制改成三论制,而在前任吐蕃赞普在位时,论钦陵一族几乎被连根拔起,数年前又有名将如悉诺逻被杀,足可见吐蕃赞普对于麾下大将,素来就是防范心极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