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摇头,“你已梳了太多次了,该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给你结一次发。”
我心中一动,遂牵着她的手,走到镜前,拿掉束发的冠子,再将梳子递给她。
我昨晚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头发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光洁的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乌黑的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发。
她似乎也在着意的打量镜中的我,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灵秀了,这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些,还是那样秀逸清雅。”
我凝视镜中的她,对她温柔的笑着,她眉目间淡淡的清愁和婉丽妩媚的容颜也同样不曾有过变化。
她轻柔的梳着我的发,一个从未做过此事的人,竟做的那般细致。我不禁笑起来,她手中一停,我于是起身,去几案上寻了一把她修建花木的小金剪子,剪下一缕头发,递给她。
她将那一截头发拿着手中转着,眼里都是化不开的爱意,“天宝年间,杨贵妃因吃姐姐和李隆基的醋,被李隆基赶出宫去,她百般思念李三郎,托高力士带回去的就是一缕头发。你如今人还没走,就想要我思念你了。”
我含笑应她,“当日贵妃曾言,她一身之物皆是皇帝所赐,唯有一缕青丝香润,曾对君镜里撩云。我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都是你给的,我也只有拿它送给你了。”
“可她献完发就被接回宫了。所以说,这个寓意好。你日后还是得回来的。”她想着,幽幽地笑起来,“我可没想过让你一直在外头,你也说了,过了三年五载的,他们把你忘了,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即便不忘,我们也能悄悄地,再不叫他们知道。你说可好?”
我笑着点头,然而心里对于这个期许并不乐观,前路依然苍茫难觅归途。
“可是我又有点怕,那时候你回来了,我老了可怎么办?”她蹙眉遗憾的道,“刹那芳华,红颜枯骨。你若见了苍老的我,还会不会喜欢?”
我无语失笑,“那时我也老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问你,若是我鸡皮鹤发,你还会看着真心喜欢么?”她忽然对这个问题充满了执着。
我认真的想着,脑海里开始浮现她衰老的容貌,之后认真的答,“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可是,这幅色相能带给我的欢愉终究有限,我要的还是心里的满足,相知相守,和悦平静。”
她似有所感,抓着我的手,有几分爱怜的说,“你,遗憾么?”
如果说不,未免太不诚实了。“当然,我已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那里。不过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不知道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一样,没有想象,无从知晓,也便没有向往了。这就是我的遗憾,此生也只能过这般井底之蛙,自欺欺人的生活了。”我说着,自嘲的对她笑笑。
“那么你呢?可有遗憾?”我试探的问,内心也不知道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她摆首,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没有。我可是见过远山,看过风景的人。自然风景还是美的。只是最终你还是要回到熟悉的故乡,那里有让你感到安全宁静的事物,充满着对过去岁月的依恋和回忆,那些都可以熨烫你的心灵,让你从中得到喜乐愉悦。所以你之于我,就好似熟悉的故乡,不可替代,刻骨铭心。”
我心中一阵悸动,对她和煦的笑着,然后说,“虽然你这么说,但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内臣了。我要寻一处云山小隐图里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每日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到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家,我的妻子就在门口等着我,对我说,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等着你呢。”
手中一紧,是被她反手握住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她忽然蹙眉问,“怎么你来生都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么?也不好好出将入仕,太没出息了。”
“我今生已被朝堂大事折腾得筋疲力尽,也算鞠躬尽瘁了,来世就让我闲散些罢。”我故作愁苦,对她说道。
她轻轻呸了一声,慢慢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世你已陪我了,下一世我总归答应你,也会陪着你。”
我们相视而笑,无言的依偎着。她语意里对飘渺来世的憧憬,其实也证明,她对于今生,我们的未来,并没有把握。
但我们都小心的不再去触及这个话题,将来的事情,也许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五更鼓敲过,殿外有宫人请求进来为她更衣盥洗,再过一会便是她上朝的时间了。
我也该离去了,她忽然特别感慨道,“我不去送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回来。”
我笑着颌首,鼻子里已开始有一丝酸楚。她亦如是,紧紧拉着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如果我忘了,不,我不会忘。我是说,你要时常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方便让你回来。一定记得问哪,我万一忙的一时忘记了,那可就全靠你了。”
我再颌首,随着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进来,我的笑容渐渐凝结,只是几乎贪婪的凝视她的脸,以期让她深深的烙印在我脑海里。
侍女请她去梳洗的一刻,她脸上又恢复了帝王的神采,端坐于镜前等待她们为她梳好发髻。
我默然的起身,望着一殿忙碌的人,她们刻意无视我的存在,给我最大限度地自由去直视她,凝望她。
她的发髻梳好了,步摇一根根的插进头发里,镜中人恍惚又像一只凌风昂首的凤凰,高贵得令人仰视。
我默默的对着镜中人躬身,抬首时再注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推开殿门的一瞬,她忽然叫道,“元承。”
我回首,看着她。
“南京多雨,气候潮湿,你记得保护好,你的腿。”她平静的对我说着最后这一句叮咛。
我欠身答是,“也请陛下,千万珍重圣躬。”我不再看她,转过头,殿外依然有朦朦的月色,我也该踏上那不知前路如何的旅途。
我自午门外出发,离去时,我没有过多的回望这片皇城,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回来,而是再多望一眼,也许我便舍不得走了。
马车旁站着许久未见的白玉,她是陛下特意要我带着的,为的是有人照顾我。其实把她一个人留在京里,我也不会放心,就像很多年前说好的那样,我们两个人真的有一天,以这种方式相濡以沫了。
“我累了,想睡一会,出了京城再叫醒我罢。”我对她微笑,然后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