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实说到一半,昭昭突然鼠毛倒竖,双眼大睁,一对大板牙战战兢兢地磕起来,细细的手指抵在嘴唇边上,一个劲地朝莲实使眼色。
后者会意,连忙噤声,却不明白为何,只能疑惑地望向昭昭。
炎华君倒没什么反应,仍旧扶着摇篮,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襁褓中的毛毛。毛毛睡得极其香甜,粉嘟嘟的嘴巴微张着,仔细一听,还打着精神奕奕的小呼噜。
昭昭的大眼珠一会儿忐忑地望望炎华,一会儿又和我们对对眼色,忙得脑袋乱转。我瞧着她这副样子,更是一头雾水。
好不容易,她有了一次眼力见。
只见她的小手掌挡在炎华君的方向,冲我们挤眉弄眼道:“炎华不喜欢别人说他老……”
不知道昭昭是不是也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她说的时候,一双眼珠毫无章法地乱飘,十分扭捏。
我瞄了一眼炎华君正经的侧脸,差点笑出声了,不过好在,我死死憋住了。
一旁的莲实似乎也觉得无语,他松松地握了个拳头,掩在嘴边假咳了一声,然后面不改色地忽略了方才的开场白。
“炎华君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流年晷”
我清楚地看到,当炎华君听到“流年晷”三字的时候,摇着摇晃的手突兀地停了下来,那手和摇篮呈现一个略显别扭的角度,动作停顿得十分僵硬。
短暂的一顿之后,他转过头,望向了我。
炎华君或许真的是活得年头长了,他的眼睛同往常看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不同,就像是山间的岩石上,大雨过后的留下的积水,清澈莹亮,人一照,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当你低下头,想在自己的阴影里看清水面的时候,却总觉得里头有什么东西,怎么看也看不穿。
总觉得有一层飘渺的东西蒙在上头,可是眨眨眼,明明就是如此的清明。
他的眼睛,真的就是这样。
我对上他眼睛,脑中忽地转过沧海桑田,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如此短暂,简直就如同我开启流年晷的时候一般。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突然有些透不过气,好似冰冷的空气从身体的每个缝隙中钻进去,却怎么也出不来,只能挤在身体里,越来越多,越来越挤,眼前也越来越混沌。
“果然是这样。”
炎华君一开口,我的胸口就好像突然开了个口子,积聚在身体里的空气嘭地涌出,眼前猛地一晃,便渐渐明朗了起来。
“你曾经用流年晷来找过我,对吧”
我胸口闷得生疼,感觉冷飕飕地汗从发迹的地方渗出来,就像是雨天前的墙壁,令人不悦的潮湿粘腻。生硬地点点头,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炎华君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神好像有什么力量似的,将我按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袖中一抖。
定睛去看的时候,流年晷已经到了炎华君的手上。
那小小的圆球晶莹剔透,如果不仔细看,不过就是个掺了杂质的玉坠。可是细细看时便能发现,那圆球里头裹着一团不停变幻的气,就如同是彩色的流水,在其中汩汩地流动,一眼望去的时候是一种模样,再看过去又是另一种模样。
时间是在流动的,你必须得感受它流动的方向。
这是阎君将它给我时,说的两句话中一句。
如果他另一句话不是“这句话是不是逼格很高,你觉得拿去同姑娘说如何”的话,我会更能体会其中的深意吧。
“我记得,我当初是把他给了阎君。”
我一愣,“这东西原本是炎华君的”
他点点头,将它举到眼前,指着里头,道:“这里头,是我的火种。”
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那团彩色的气倏地变成了红彤彤的火焰。
“法器再好,也不过是借使用者的气力罢了……”
炎华君说完,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便将流年晷还到了我的手上。
“还是好自为之的好。”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当初我被贬到冥府,即将从忘川河的尽头出发时,老司命就跟我说过。
他说,他把我从天河里捡回来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我会化形。一颗石头化形当差,这是即使天马行空如阎君,也从来没有想的事。
他也没想到,积极上进的石头化了形后,竟然能安安稳稳地活上这么些个年头。毕竟我是个物化的神仙,而上天对物化的神仙一向很苛刻,没几个能活得长久的。
老司命说,我同炎华君这种几乎拥有永久生命的神仙不同,能活这么久着实不易,不如从此就随着自己的性子,随随便便地过吧。
随随便便地过,却也要认认真真地过。
于是,他说,好自为之。
从前没有感觉到,但在炎华君的“好自为之”过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消失,那东西像被风扬起的沙子,轻悄悄地飘走。原本堆放那些沙子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空空荡荡。
鬼使神差地,我转向了莲实,就像我在老司命掌心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