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城东,紫金山的余脉往西延伸,有一座人迹罕至的餐露山,山里有座香火寥寥的庵堂,便叫做餐露庵。餐露庵并不甚大,不过是间四合的小小院落,进了“泽惠众生”的山门,迎面便是供奉了水月观音的佛堂。东西两厢,一边用作柴房、灶下,另一边则与众尼姑居住。佛堂背后,被一畦畦的菜园药圃隔着,另有单独辟出的两三间相连的屋舍,从远处看,俱被一围围的爬满了绿藤的竹篱遮没了。直到秋意渐深,绿藤的叶子枯落了,从竹篱的缝隙里,这几间屋舍的竹条夹墙,黄泥茅苫,才显露了出来。
最后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寒。端姑同杜氏商议着,要跟主持讨些柴炭,生在地炉里取暖。走到前面院子里,见山门外头停着一辆马车,主持慧云正领着众尼姑们从车上把衣屦谷菽、蔬果瓦器卸下来。
端姑便走过去,并不帮忙,只抄着手看了一看。慧云见状,陪着笑说道:“姑娘来的正巧,府里又送了节礼来。这里有些精细的果蔬,珍奇的药材,还有一箱衣料,都是罗夫人叮嘱了,特意给柔姑娘的。其余那些粗制的瓷器瓦罐,想柔姑娘也是看不上的,就都饶了我们这些粗人吧。”
端姑嗤的笑了一声,撩起衣襟,抖了抖身上的灰,说道:“老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姑娘看不看得上,总得看过了才知道呀!哪回府里送了东西来,不是尽着你们先挑姑娘在这养了两年,不见身子好多少,倒是养的你们这些姑子们一天比一天白胖。眼下有府里的人在,我也不挑你的错了,你先去好生拣一盆烟少洁净的炭来,姑娘这两天犯了肺病,等着烧火取暖呢。”
慧云连声应了,一边叫人将那几箱节礼送去后面院子里,又领着端姑拣了一盆柴炭。端姑捧着炭,走回院子,见寄柔搬了张扤子坐在竹篱下,膝头放着一只篾箩,正低着头在里头挑线。杜氏则将几个箱子挨个掀开翻看了,见那箱衣料里,尽是灰兔、银鼠、旱獭等,各色毛料,不一而足。杜氏也自欢喜,拣了一块鹿皮,说道:“这个倒正好做双靴子,等下了雪穿。”
端姑也上来翻了翻,一下子气得柳眉倒竖,将炭盆也撒手扔在地上,说道:“方才从车上往下卸时,我分明看见有块银针海龙皮,才一错眼,就没了!准是被慧云那秃驴给偷了!”说着转身要去找慧云,“我去跟她要随车一起来的节礼单子,再好生对一对,看到底被她私下克扣了多少。”
“偷就偷吧,这一箱料子,也够咱们穿用了。”杜氏把炭盆捡起来,往端姑手里一塞,“生火去!柔姐这两天手跟冰块似的,你那个腰疼的毛病不也犯了都还年轻,犯不着跟那些人生那个闲气,调理好自个身子要紧。”
端姑揉着腰,不情不愿地去了。等火生起来,杜氏往吊子里添了水,拣了两只秋梨,细细擦成梨蓉梨汁,待梨汤咕嘟时,扔了几丝老姜,几颗红枣,葛根和贝母。慢火熬了几个时辰,滤过渣滓,调了两匙蜂蜜,晾凉,用一只坛子盛了封起来。
端姑看着她熬秋梨膏,脑子里还惦记着那块银针海龙,终于忍不住,将铜钳一撇,问杜氏道:“嬷嬷,眼看冬至了,节礼也给送来了,那依着罗夫人的意思,今年还得在山里过了?”
杜氏拿帕子揩了揩手,答道:“兴许是吧。”
“这罗夫人也真是,还是亲姨母呢!姑娘千里迢迢的投亲,本指望她给做主,谁知道,连定国公府门槛都不给进,一句‘真定城丢了,怕皇帝怪罪,先避一避嫌’,就把姑娘给弄到这庵堂里来,转眼两年了,也不说接回去的话。可这会金陵宫里的龙椅不是早被周国皇帝给坐了吗?大梁江山都丢了,咱姑娘罪再大,也没原来那些当大官儿,当皇帝的人大吧?”
“柔姐哪来的罪”杜氏打断她的话。一提到寄柔,杜氏的脸就变了,戒备得像护雏的母鸡。常年累月熬夜做绣活,她额头上的皱纹更密了,眼睛也容易见风流泪。这会她擦过了手,便拿帕子又按了按眼角,说道:“罗夫人原本也是极疼我们柔姐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皇上被废,徐大小姐这个贵妃也遭黜了,罗夫人在定国公府,是说不上话了……若不是咱们在庵里住着,前年周军破金陵时,还不知道要遭什么难呢。这儿好,清静,正合适柔姐守孝。”
只是这个月寄柔孝期就满了,年纪也日渐大了,十六岁的姑娘,现在开始相看婆家,已经是晚了。模样性情再好,在这山里住着,又有谁知道呢……杜氏想到这里,暗自叹了口气,冲外头的寄柔提高了声音说道:“在外头坐了两个时辰了,回来吧。绣活不能做太久,伤眼,再说你那个身子也熬不得。”
寄柔答应一声,捧着篾箩进了茅堂。端姑便眼睛也不曾移得将她看着––端姑原本是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见惯了乡下人,初次在濮阳见到寄柔时,就惊叹这姑娘生的好生娇柔,眉间常蹙,笼着愁绪,叫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吓了她。这两年,她却不知不觉将那娇怯懦弱一股稚气褪去了,脸庞不再是透明轻薄的白,而是如上了釉的瓷一般,陡然变得光洁柔润了。眉毛乌黑娟秀,唇如点樱还红,一双眼睛,常含着春水,眼波流转间,总似脉脉含情、欲诉还休。这整个儿,堪比玉人,是精致得难以描画了。
“你瞅着我傻笑什么?”寄柔娇嗔一句,把篾箩放在一旁,呵了呵手,放在火上烤了烤。
“我是看呀,姑娘比前头佛堂里挂观音菩萨还好看呢!”端姑乐呵呵的,又往篾箩里瞧去。她把那只绣绷拎起来,见是绣的一丛兰草,一只蚂蚱,便啧啧称赞道:“绣的真好,蚂蚱跟活了似的,须子还一抖一抖的呢!”
“好什么好勉强能看过眼罢了。”杜氏将绣绷接过来,看了两眼,不甚满意地放回去,对寄柔叹道:“你小时候,我和你娘都舍不得管教你做女红,如今这两年功夫,虽说下了苦工,也是晚了。你听端姑说的热闹––这活计,搁在定国公府,连个寻常丫头也不如!到底还是住在山里的缘故,把你的眼界都封死了。”
“不如便不如吧!”寄柔掠一掠鬓发,丝毫不担心道,“反正我走到哪,都有嬷嬷跟着。别人问起来,都说是我绣的,她还亲眼盯着我穿针走线呀?”
“可不是。”端姑也在一边帮腔,“我看这个蚂蚱就绣的很好,又不用靠了它买房子置地,犯不着和别人比……姑娘你不要就给我!”
寄柔噗的一笑,将那块布料从绷子上取下来,在端姑面前展开一看,“瞧瞧,巴掌大一块,我绣着玩的,你要它干嘛呀?”
端姑咬着嘴唇不说话,将那块巴掌大的绣活折两折,抚了一抚,心想:我那孩子,若是养在身边,也该一岁多了,给他做个小鞋小袜,倒是正好。只是这念头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了。她惆怅一阵,便笑道:“我留着,以后也照着这个样子绣。”
三人说着话,见那慧云远远走了过来,隔着竹篱,说道罗大夫人遣来送礼的人就要下山了,问柔姑娘是否还有口信要转达罗夫人的。杜氏便答应道:“就请他转达夫人,说谢夫人惦记着,姑娘在这里住得很安心,只是不能亲自同她老人家请安,只能每日对着菩萨祷告,盼着她一切都好了。”
待慧云离开,杜氏看着她的背影,想了一想,又从箱笼里取出几钱银子塞给端姑,推她一把,说道:“你也跟着去,同那车夫悄悄打听打听,问徐老夫人的寿辰是不是快了。”
端姑忙跟了上去。杜氏犹在外头张望。寄柔便回来屋里,自己挖一匙秋梨膏,用滚烫的水化开,慢慢喝尽,额头沁了一层细细的汗,她便用帕子扇了一扇,手按在胸口,觉得那肺里丝丝的隐痛好像去了不少……只是隔着衣衫碰到那积年的伤疤,她便心里有些郁郁起来。女孩家爱美,夜里睡觉时,总忍不住要去按一按它,可按了这两年了,这一道疤仍旧固执地留在了她身上。
寄柔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杜氏走过来,替她把衣领整一整,薄责道:“姑娘家,举止不可这样大大咧咧的,你是大家子的小姐,哪能和端姑一般的,冷了就搓手,热了就解纽子?”
寄柔不情愿地将身子一扭,躲了开来,嘴里说道:“就咱们三个,也没人瞧见么。”
“那也不成!”杜氏见寄柔跑去往榻上一歪,一副闭目假寐的样子,她便也跟了上去,在榻沿坐定。一边将寄柔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一边若有所思道:“柔姐,依你的意思,是愿意继续住在这庵里呢?还是愿意去定国公府和你姨母一块过?”
寄柔把臻首倚在杜氏怀里,双臂搂着她的腰身摇了摇,娇声娇气地说道:“我不管在哪,只要和嬷嬷在一块。”
“傻话。”杜氏食指在她额头一点,笑道:“你一年大似一年,眼见的快十七了,别家的姑娘这么大,早该出门子了。嬷嬷倒是舍不得,只是也不能留你一辈子呀!”说完,见寄柔红红的嘴唇一嘟,就要撒娇的样子,杜氏立即脸一沉,将她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不许说不嫁人的话!姑娘家,不管美了丑了,好了坏了,决计没有一辈子留在家里的道理!”
“知道啦!”寄柔软软地应道,“嬷嬷,照我的意思,我宁愿住在山里的,可这是行不通的。咱们两个,加上端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靠偃武在山下替人打个短工,能养得活谁呀咱们在金陵城,无根无底的,总得寄人篱下。受亲戚的气,总比受这些腌臜尼姑的气要好。姨母虽然疼我,这成年累月的不在眼前,再多的情份也得淡了。莫如在她膝下服侍,朝夕相对的,兴许能有个转机。”
杜氏听了她这一席话,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眼圈也红了。她叹口气,说道:“我就知道,我柔姐不是傻的。既然你心里清楚明白的,那嬷嬷也不瞒着你了……听说徐老夫人寿辰是在十一月里,我从刚到金陵的时候,就开始做绣活了,总算赶在前两天绣好,昨儿又叫偃武下山去裱了。等消息准了,就把它送去给老夫人当寿礼。你姨母懦弱,不肯伸手帮忙,咱们就自己找徐老夫人去!怎么说也是姻亲,你爹娘又是为的大梁朝没了的,看他们怎么忍心把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撇在庵里不闻不问。”
寄柔错愕不已,叫了一声“嬷嬷”,便无语凝噎。许久,才苦笑道:“嬷嬷,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绣屏风绣的连眼睛都熬坏了……”
“这算什么我一想到呀,我的柔姐现在生的这么好,就巴不得赶紧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徐家人瞧瞧,给你可怜早亡的爹娘也瞧瞧!咱们柔姐,有福气呢!”杜氏喜笑颜开,一顿,又有几分忧虑道:“我就是一想到徐府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就有些心惊肉跳,自古侯门深似海呀……”
“那些又算什么”寄柔笑一笑,脸上忽然罩上一层阴影。她轻声说道:“比那要险恶十倍百倍的,我难道还见得少吗?”
“柔姐,咱不都说好了吗?再不提那些事了。”杜氏神色不悦。
“是呀,我已经都忘记了。”寄柔眼睛一弯,甜蜜蜜地笑起来,她胳膊揽上杜氏的脖子,亲热地贴了贴她的脸,说道:“我还得求着姨母,好生找个小女婿,以后给嬷嬷养老送终呢!”
金陵鸣珂寓深处的徐府近来格外热闹,数丈之外就见正门外两株枝繁叶茂的古槐下停满了车马,将整个巷口围的水泄不通。偃武赶着车,不慌不忙,一掣马缰,在距人群稍远处停车,然后跳了下来,手上高擎着红帖,一厢高声喊着:“闪开闪开!”一厢寻空隙奋力挤过了人群,窜进了门房。
陆府的热闹事出有因。十一月头上乃是老定国公原配夫人、吏部尚书徐敞与翰林侍讲徐敬之母的寿辰,徐府自十月下旬开了筵席,招待金陵城内外前来贺寿的亲朋好友。直到十一月初三这天正日子,徐敞的同僚们齐聚徐府,先同徐母贺了寿,献了礼,前往西园去听堂会。戏演到后晌,檐下摆的白菊红枫、山茶蜀葵等各色盆景,也蔫的蔫,谢的谢,不复姹紫嫣红之态。唯有西园池子上的水榭里,依旧是红幔绿帐,彩幡飘飘。雕花围栏圈成的戏台上,扮演李香君的家班女旦正斜倚围栏,臻首微垂,含羞带怯地唱一出《眠香》:“楼台花颤,帘栊风斜,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余音袅袅,她轻阖朱唇,眼神溜溜地冲人群里扫了一圈,眸子里似喜还嗔,既柔且媚,勾得观者无不如痴如醉,轰然喝道:“好!”
阁子里听戏的女眷们也留了神,纷纷打听这个李香君是何人所扮,知道是蜀地人,自幼在家班里养大的,叫荇春。又夸她水磨腔开腔绵柔,收音也是又纯又细。左都御史家的秦少奶奶见左右无人,悄悄牵了徐二奶奶宋氏的衣袖,两人到窗台下站定。
秦氏道:“也是奇怪,我怎么瞧着这个荇春眼睛时不时地往台下你家二公子身上瞄,别是两个人又有了什么首尾吧?”
宋氏身子一晃,细细的手指将帕子绞来绞去,面上却不露分毫,强笑道:“有的没的,谁管他?祖母和婆婆都瞧着他们徐家的孩子跟眼珠子般,谁也不能说一句。二叔父进了内阁,公公一高兴,还送了两个丫头给大公子,气得我家那个成天指桑骂槐,说爹‘只疼侄子,不疼儿子’。这两天就和这个荇春混上了。罢!罢!大家子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整日捧戏子,逗相公,我还乐得清静呢!”
秦氏道:“徐三爷倒是个好的。”
“他?”宋氏拖着长长的调子,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人人都夸他,不过看他生得好,在外头斯斯文文的,实际上怎么个样儿,你还不知道?十七八的人了,文章上也不肯用心,家里长辈爱答不理,倒是把撒钱的好手。整日里不是斗鸡走狗,就是吹拉弹唱,一天也没个正形。认真计较起来,连我家二爷还不如呢!”
秦氏道:“也的确是生的好,我见过两回,比女孩儿还清秀,又是徐尚书的老来子,不怨你们全家这样纵着。不过实在是纵得太过了,他也有十八了吧,怎么还不见有人给说亲?”
宋氏道:“原本也曾相看了几家,只是他自来眼界极高,都不肯点头,这一两年来,朝廷的事,也没个准数,自然就耽搁了––如今嘛,他连个功名也没有,又和愍王有层亲戚关系,哪家敢把小姐许给他呀?”
曾经的梁帝在周军进城后,被废黜为愍王,罗夫人所出的徐大小姐便是愍王侧妃。认真论起来,徐三爷只是愍王妃的堂弟,尚不及徐二爷这个嫡亲兄弟来得近,却可怜他在亲事上受了拖累。秦氏心里惋惜,这话却是万万也不敢和宋氏提的,于是只咂了砸嘴,摇一摇头。
宋氏左右一望,背着人用指头点了点西边,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三爷,没日没夜地和隔壁那一位混在一起,两个男人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都快被府里下人戳破脊梁骨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为的攀龙附凤,实际上呀,哼!”
宋氏话里的未尽之意令秦氏也怔住了。她用帕子掩着嘴,骇笑道:“这……也不能吧,毕竟贵府也是城里数得上的人家。人家是龙子凤孙,就当一阵风似的去了。万一传出什么话来,两位徐大人在朝堂上可是没脸!”
“龙子凤孙”四个字,听得宋氏甚是刺心。想当初还是大梁朝的江山时,人人提起定国公府,都称龙子凤孙,不过一眨眼,龙子凤孙变成了亡国降臣,天上的云成了地上的泥,平日见着北边来的官家女眷,可是丁点底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