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的娘出来以前,做好女儿还是不喜欢她,只怕把外孙女儿也教成不喜欢她的准备。这是她没有想到小红无忧无虑,认为天底下所有人都应该喜欢她,她也喜欢一切好人。遇上个强盗,小红一定喊打。
黑亮圆睁彰显热烈的眸子,就让红花的娘眼窝一酸。红花没正眼看她的娘,这是她对自家娘习惯的姿势,但感觉到,也跟着鼻子一酸。
小红还在欢天喜地,没想到自己娘和外祖母同时湿了眼眶。
感情上来,红花的娘絮絮叨叨:“有夫人做主,我怕什么。夫人答应我,从这里离开,不回小城,”
小红插话:“那晚上住哪里?”
红花的娘对她展开慈爱笑容:“都去姥姥家做客,你也去,好不好?”小红嗯上一声,不知她小脑袋瓜子里想的什么,兴许是早就羡慕称心和如意管家,问道:“那我当家,还是外祖母当家?”随即很骄傲:“我自己房里,爹娘由着我当家。”
红花眼前飘过她的堂哥,也就罢了。经年一副任由家里所有房头照顾还理所应当的脸儿,至少他不勒索。堂嫂生下儿子,却是全家人可以使唤的面容。
红花头一回见他,已经跟宝珠在山西,是个大管事。堂嫂在红花面前不敢肆意,但红花瞧到她骨子里。
在侯夫人宝珠面前,红花都敢为女儿讨一回她自己当家,但回自己娘家,红花想想算了吧。就在小红活泼的嗓音后面,对女儿淡淡道:“姥姥的家你别多话。”
小红不无委屈:“是姥姥家,我却不是主人?”塌没下眼皮:“胖小爷给我金叶子,我说过到山西,我是主人我招待他。大路哥哥也答应,说到大路哥哥家,就是我的家,由我当家。还请了正经爷和好孩子姑娘,怎么,真的要到山西才行?”
自己娘在,红花不愿意和女儿多解释。板起面容:“等到你婆婆家,你再当家吧。”
母女说话都是飞快,等到红花的娘听明白,小红正点一点头。红花的娘气急,把红花狠瞪一眼。红花扭过脸去,身子微微颤抖。这跟当年卖她的时候一模一样,红花记得最牢,她不愿意离开家,她的娘就这么瞪她一眼,瞪的红花心灰意冷,跟着人牙子头也不回走出家门。
她又记起来,当年她对自己说,这一走再不回来。但耳边,祖孙两个说起话来。
红花的娘对孙女儿慢声细语,一面也说给女儿听:“夫人答应下来,等下呀,夫人全家都往姥姥家做客,你去了,家给你当。”
不知为什么,红花听到这嗓音也是颤抖的,好似自己还没停下的手指尖。让红花不能反驳,又有宝珠在话里,红花没有再发一言。
透过人群和香烛烟,红花见到的宝珠舒畅眉眼儿。自幼侍候宝珠的红花看懂宝珠心思,能带着小爷姑娘们回来祭祖,了却侯夫人一件遗憾。夫人想得到红花,也陪红花回家去,是也了却红花一件遗憾?
红花想,只感夫人的情就是。又幽幽一个心思,从她那年被卖,这是头一次回家吧?
中间有没有呢,红花不记得,也不情愿去想。
……
宝珠确实心满意足,不仅对着坐不下的宾客,家人们看不尽的笑脸,她名满天下的权贵丈夫,福寿齐全的孩子们。还有,萦绕成团的烟雾后的数个灵位。
往上的祖先宝珠难有感情,由祖母抚养,又由祖母许配亲事,她头一个要荣耀她的祖父。再就拜去世的父母,同一场瘟疫病故的二叔三叔,还有早夭,从没有见过的二姑娘。
自然,也荣耀所有的灵位。
京中侯府安置的另有牌位,但能亲身一家人到这里告父母,此生再没有遗憾。寻一寻三姐玉珠,也同样眸沁水光,但笑容压抑不住的出来。
宝珠不知道玉珠心思是什么,玉珠也离宝珠远,但她们同时能听到宾客中带足羡慕的私语。
“安家是没有男孙的?我嫁过来这些年,从没见到男孙回来,这姑奶奶归宁,男孙也不陪着?”
“女孙也一样光辉门楣,看看这二位姑奶奶就能知道,生个丫头呀,不错。”
“这话有理,看看加寿大姑娘,生个女儿能像她,一样不发愁。”
宝珠和玉珠就相互望着,微微相互的颔首。
……
冯家等听说宝珠当晚不回城,未免打断她们亲近姑奶奶的安排,让她们着实不安。
不肯放弃的追问着:“是有急事吗?归宁理当多住几天。”
“明天再走,耽误半天能有什么?”
不但宝珠对女儿仪仗笑,就是玉珠也含笑注目。她们怎么能明说呢?这样招眼,总得有所防备。这是宝珠对玉珠和大家的解释。这样的招眼,总得有所防备,但袁二爷知道太后这样办理,就是不怕的。比如本省驻兵,不管团练还是正规,太后懿旨给了太子,着他便宜行事。
但红花的娘要见女儿一家,宝珠愿意成全——这才是真正的缘由。这就宝珠拿着女儿仪仗当借口,玉珠也没有二话。
本城女眷们无话可说,北风里依依送走袁家常家一行。各揣一肚皮新心思回城,不能安坐,你拜我家,我拜她家,最后达成共识。忠毅侯京中不得意是真,只看他来到不见人,显赫不能久长在人前,就可以猜出。
衣锦了,哪有不好好热闹的?
……
红花以为自己回来是勉强的,是她不愿意拂了侯夫人的好意,不愿意当着小红的面说自己娘不好。所以半旧大宅院出现在她眼前,哪怕这是她的钱盖的,红花也还闷闷不乐。
直到宅院里出来花花绿绿的一个人,脑袋上红红火火一堆绒花,红花乐得没忍住,有了“扑哧”一声。这不是她的堂嫂,那有了儿子以后,坐享其成还认为全家亏欠她的那位。
红花一直没有回家,能知道堂嫂心情,是堂嫂随她的娘往山西和京城看过她。话里话外没有她,这个家里哪有根?
“姑奶奶,你如今攀得好,但家里没个男孩子,就没个底气。要不是我肚子争气啊,只怕你外面不能说得嘴响。”这是她当时的话。
换成红花还在小城没长大的时候,不过当时也就没有堂嫂这一出。红花听到这样的话,会气得一蹦三尺高质问她家里的余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她红花省下月钱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红花已是大管事,大把银子给家里,手下管着家里人,对家人心思能了然,对堂嫂也就不能分辨。
她那时候已不是炫耀,她是见到不如红花,多出来的嫉妒,多出来的挣扎一份自己在家里有用。
红花只淡淡听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堂嫂见红花不接话,讪讪的不敢多说。
事隔多年,红花一直记着这话,不肯回来与不想再听堂嫂的稚气话有关。
就在刚才,红花还寻思最好给她冷脸子,免得她没完没了的犯稚气。却笑出来,是红花自己也没有想到。
看她那一头的花吧,不管不顾,不分主次,还不分个颜色。红着绿,绿挤着黄,幸亏有好发髻,不然戴这么多,不怕全掉下来。
红花用个帕子掩住嘴唇笑得肩膀抽动,她和梅英坐一个车,梅英也笑得挤到红花身上。直到红花推她:“别压着我,格格,我是主人,我得招呼二爷小爷们下车。格格……”
梅英忍住笑:“你下车就是,只是笑作什么?”
马车已停下,车帘子也打开,传过来的几句话让两个人收住笑声。
红花堂嫂走向红花娘:“婶子,你咋带这些人来家?这都是些什么人?”
红花的脸沉下来,往车外唤人:“杏儿,扶我下车。”
红花的娘此时亦对侄儿媳妇没好气:“我的客人,怎么,还要问过你?”
红花的堂嫂这个时候也见到红花,一怔以后狠看几眼。红花虽没有大变,但大管事当得久了,通身的气派一年比一年重。面容再熟悉,气势活似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姐,红花堂嫂一开始就没有敢认。
等到认出来,堂嫂挤出一脸的笑:“哟,这不是红花妹妹吗?你怎么回来了?”
梅英听得都一咧嘴,这是人家的娘家,人家的娘还在,难道不能回来?就对小丫头杏儿使个眼色。
杏儿跟着红花办事,嘴上也来得,眼皮子也活泛。见到,板起脸,对着红花大声喊道:“万大娘,”
红花堂嫂噎住,发现哪里好似不对。杏儿恭恭敬敬上前去,扶着红花下车道:“到家了,车怎么安置,爷们怎么请进家,都得您来呢。”
红花正眼也不看堂嫂,明知道她不会说话,也让她气得问候全无。慢慢下着车,小红从她和禇大路的车里探出小脑袋,她原本就是个伶俐说话快的孩子,听到有人问母亲话,想也不想反问:“这不是我姥姥家吗?我姥姥让我娘回来的。”
小孩子不过是个随口接话,但红花堂嫂腾的一下,把脸涨得通红。
这车队可不止一个孩子,“小红”,元皓也探出胖脑袋:“不让咱们去吗?”这本来就是捣乱爱接话的孩子。
小红响亮的道:“才不会!我姥姥请我们回来的!”她有点儿功夫底子,往车外就跳。“腾”,落到地上以后,寻到她姥娘面前。又有点儿念书的底子,大宅门里规矩的底子,小红大声问道:“是您请我们回来的不是吗?如果是,我这就请胖小爷进去。如果不是,我们就走了。”
红花的娘爱她还来不及,对侄儿媳妇沉一沉脸,但对外孙女儿笑容可掬:“是是,是我接你们回来的,快进去吧,你的客人,你照管。”
“下车了,进去我摆果子我看茶。”小红对着胖小爷半露的身子摆动小手,又去请别的小爷下车。
红花的堂嫂想解释几句,没有人听她的。红花的娘忙着招呼宝珠玉珠等人进去,等到全进房里,又取出大箱子送给宝珠:“这是照夫人吩咐备下的,我看着人做,是可靠的人。您看,可中意?”
孩子们心有灵犀,跑来等着。
打开来,一团五彩斑斓,是好些衣裳。宝珠没有拿在手上看,而是对红花的娘轻笑:“得找个人来看一看,这是我们的,”
“是您府上的规矩,您只管请。”红花的娘连连摆手,意思不用再说。
天豹无声无息出现在房中,走上前来,把手插进箱子里。看完,还是一言不发,对宝珠欠身行礼出去。
红花的堂嫂认出侯夫人,陪在这里坐着。暗自皱眉认为这个下人没有礼貌,怎么不认主人呢?但红花的娘从女儿进门就不理她,堂嫂捏着小心先自己忍着。
又红花娘的东西,没有她不知道的。屋子里抬出个箱子她竟然不认得,堂嫂伸头来看箱子里是什么。
见侯夫人取一件在手上,针脚儿细密,颜色红绿紫黄,但却是布做成,堂嫂先失去兴致。
暗想,不过是件孩子年下老虎衣裳,这有什么好看的?
但见孩子们争先恐后到侯夫人脚下,最胖的孩子欢声道:“舅母,这是给元皓的吧?”
衣裳上绣着老虎斑纹,元皓见到就喜欢上。
宝珠点出来一件,在孩子们身上比划,合适的,就给他们:“元皓的,小六的,好孩子的,正经的…。”
太子和加寿在院子里,太子笑道:“农家院子就是有趣,没有梅花,那是枣树?”
加寿也觉得稀罕,但认认真真的回:“想是他们防灾年,梅花饿了可能做什么呢?虽然哥哥爱,寿姐儿也爱,但枣子能当粮食。”妙目流盼:“再说枣树老枝横斜的也很好看。”
“我没有说住这里不好,就是纳闷,咱们来这里可做什么呢?这附近难道有风景可以看?”太子也想左顾右盼,但这院子墙深,他看来看去,只是深青色砖。
“哥哥,”挥动小手过来的,是元皓的叫声,但模样儿却不像元皓。
只见他从脑袋到脚一团的黄色为主,脑袋上生出两个角,毛绒绒的应该是个动物,但却直着走,脚上一双鞋子分出几道脚趾来。
太子和加寿认出来,一起大笑:“小老虎,哈哈,元皓,你新换的衣裳?”
“哥哥,”后面又过来一个小六和苏似玉。也是头戴绣三个王的帽子,两个角直起来,手套上分五个虎爪,鞋子也是一样。
三个人推到太子和加寿:“换衣裳。”
元皓十分得意:“这里好,到了这里,全都是一样的衣裳。战表哥正在换哟。”
太子很想说自己不会换,但看个热闹也是好的。随孩子们往屋里去,见二老王和岳父已在这里,在家庙里一同过来的老妇人,据说是这里的主人,站着陪笑。
地上,执瑜执璞和萧战全换上也这样的衣裳,萧战双手拱起,脚在地上扒拉着,正在学老虎吼:“啊呜,啊呜,表弟在哪里,让我吃耳朵。”
“啊呜,啊呜,元皓在这里,元皓吃表哥。”
太子悄声问加寿:“怎么,这衣裳是岳母备下来?”
加寿眨眨眼睛:“是母亲请红花姑姑的娘备下来,怕呀,”抿唇一笑:“弟妹们不肯在这里呆几天。”
“这红花姑姑是什么人,岳母这样照应她?”太子又凑过来。
加寿眼波一转:“就如同哥哥以后照应天下人一样,母亲照应府里的人,也是尽心尽力。”
太子大笑。袁训请他坐下,加寿也有一身这样的衣裳,换了过来,一群小老虎闹到晚上,在这里睡下。
……
“他婶子,你家来客人了?”
“是红花回来了。”
第二天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红花的娘让摆出糖瓜子,万大同如今是她得意的晚辈,让万大同出来见人。
院子里,红花的堂嫂对客人们越看越不顺眼。
过年小孩子凑热闹到处跑,看鞭炮是常事情。好客的主人见到孩子来,给把瓜子揣一口袋糖。小红,就是好客的主人。元皓,是好客的帮手。
见到有孩子来,就分好吃的。关安和镇南王府的护卫在一旁,看着并不阻拦。
红花堂嫂走出来:“小姑娘,这是家里的东西,用钱买的,你大把大把分给人怎么行?”
小红漫不在乎:“算我的。”
元皓停下来:“小红你没有钱吗?我有,我给你。”
“我有钱呢。”小红扁起嘴儿,让小王爷这一句话惹恼。她不会气小王爷,气对着堂舅母过去:“胖小爷招待人从来不小气,我也不小气。”
红花堂嫂涨红面庞:“大过年的,你小小孩子怎么顶撞长辈?你要大方,去你家里大方。这是我家。”
元皓很会看人眉眼儿,把瓜子盘子放下,摸瓜子的好一只漆黑小手碰碰小红:“祖父说出来遇到的人跟在家里不一样,他们不懂事体。咱们玩别的,别再碰人家的东西。”
嘴里把糖吐出来:“原来这是人家的,我去问舅母,怎么咱们不买呢?小红你等着,我买回来,你随意的给。”一猫身子跑开。
小红气白了小脸儿,跟她的奶妈过来,笑道:“这位奶奶,不是我要说你,别扫小姑娘的兴致,散福的事情我们家里一年做好些回。散点儿糖点心算什么?”
红花堂嫂脸上持不住:“这教孩子,反而跟大人争上?你家再有钱,保不住大方过了,相与出来坏人。你以为全村的人都跟我们家好吗?就刚才那一个,过年前她爹娘还跟我吵嘴来着,作什么要给她?”
小红的奶妈跟她说不清楚,懒得跟她争执。哄着小红:“咱们别在这里玩吧,换个地方。”
小红甩甩小手不要她抱,气呼呼去找父亲。万大同恰好过来,一手握着元皓小王爷,万掌柜的笑眉笑眼儿:“到了我家里,为什么还要让人买?小爷要什么,对我说。”
红花堂嫂听到他说“到了我家里”这话,气的面色一变。
元皓回头看他刚支使却没有出成门的家人,家人笑道:“这可怎么说呢?说到底这是您家里人的话,我们怎好搬弄?”
万大同见到红花堂嫂,不用问也知道的差不多。也笑道:“不搬弄,说实话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