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狸眯起眼睛,不避不让的对上她阴暗的目光。
须臾的对峙,无声的较量,终是百里雨柔先开口。
“看来,你已经认出我了!”百里雨柔扯出一抹弧度,全身的长发突然全部扬起,斗笠从头上滑落,被遮掩的另外半边脸也露了出来。
沐小狸眸光闪了闪……脑子怔了怔……嘴角抽了抽……
那半边脸上烙印是一幅男女传教士体位图?
灵台一现,她算是清楚她能出现在此的缘由了。
图尔族独立之初便有巫女一职,作用如同五百年前的护国圣女,得到全族人的拥护爱戴崇拜,但不同的是,它位处大汗之下,明面上身处朝堂之外为国为民祈祷占卦卜测,实际上听命于大汗左右民间舆论。
图尔族是一个奔放大胆的民族,对人性尤其崇拜,而第一代巫女更是推崇解放人性,及时行乐,无须束缚生理欲望,欲望乃繁衍后代昌盛图尔的民族大计。所以,后来的历代巫女都会由前任巫女亲手在脸上绣上春闺图,以支持此推崇。
所以,百里雨柔是新任巫女!
沐小狸表示无怪乎歃血盟的探子消息不够灵通,实在是她没有认真关心过这图尔族的巫女,四国的秘闻都不够她消化和琢磨,哪里有闲工夫管么劳子巫女。对百里雨柔的追查,也停止在她被人劫持后抛弃于城墙的事件时,对于路人甲乙丙,哪值得她一再关注。
只是,她一个东辰人,怎么跟图尔族扯上的关系。图尔族的巫女担当一个“巫”字自然通晓“巫术”,历任巫女都是由前任巫女亲点并亲自传授巫术,难道她还有学习巫术的天赋?
沐小狸的猜测很快得到百里雨柔的肯定。
百里雨柔完美演绎了一段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故事。
被人劫持侮辱之后,精神彻底崩溃的她差点跳下万丈悬崖,最后不想被人救起,十分悉心的照顾她,后来她才知道,救她的人便是图尔族的巫女。她离开图尔行走天下就是为了寻找下一任巫女。她之所以被看中,一是体格极具异秉,二是她心底对东辰的恨,一个熟悉东辰又对东辰恨之入骨的人,岂非最好的巫女人选?
踏上巫女这一位置也并非一帆风顺,她师傅一共选择了十人,将她们分别关在十个冰天寒洞里分别授予巫术,两个月的非人生活,最后让她们厮杀直到仅剩三个,再关在一起,吸干其他二人的内力和巫术,存活的那人,便是新人巫女。
成为巫女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沐小狸的下落,那个让她家破人亡,遭人凌辱,确能名扬四国受尽万民崇拜的女人!
“是你派人入潍城跟踪我?”
“没错!”
“所以杨峰的巫蛊就是你下的?”
百里雨柔斜眼一瞟沐小狸,笑赞:“果然智比常人。”
“意识术”能绝对控制人心,却不容易施展,若非百里雨柔与杨峰早就相识,以弱者形象出现在他所囚牢房的隔壁,没有得到他的信任,她也无法成功。
也是因此,她才得到战野拓和各大世族的认可,成功登上巫女之位。
“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纹一副这么淫荡的图在脸上,你倒是真不怕半夜起来吓着自己!”沐小狸懒懒道。
百里雨柔涂成艳红的指甲,轻轻划过脸上的烙印,巧笑嫣然:“比起你带给我的痛苦,这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比起被家人抛弃流放,比起看到亲娘冰冷冷的尸体,比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数不清多少人凌辱的夜晚,这点痛,这点疼算什么。
重生的那一刻,她就发誓,她所经历的一切,都要沐小狸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你又搞错了吧,你的今日,根本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百里雨柔好笑的睨她一眼,缓缓道:“没错,所以,你的今日,也是你的咎由自取。”
啧啧,这眼神,这口吻,这镇定大气的态度,果然,人一登高位,当真麻雀变凤凰,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轩辕玄夜知道百里钰成为了图尔族的巫女,不知道会不会给百里钰留个全尸?”
百里雨柔微微一僵。
沐小狸轻挑眼皮,继续道:“据我所知,百里钰为弥补你娘屈居侧夫人而一直心怀愧疚,自从你娘入门,一个月二十天宿在你娘的房间,包括你娘怀孕期间依然如此,你出生后更是对你百般疼爱,比起百里莹玉有过之而无不及,论骄纵,京都贵胄,你身居前五,一个庶女,呵呵,可见百里钰是有多放纵你,有多溺爱你娘,听说你娘死后更是一夜白头,而且直到现在都在私下到底寻找你的下落,啧啧,父爱真是父爱,这女孝就……”
“你住嘴!”
“这就恼羞成怒了?看了你的娘心还未泯灭。”沐小狸神色淡淡,“要为你母亲报仇,你该找得不是我,而是你亲爱的姐姐!”
“你母亲霸占了他母亲的宠爱,而她是嫡女,却要与你一个母亲是江湖出生的庶女平起平坐,你以为她会愿意?否则当初武士台比武,她就不可能视若无睹,宁可眼看你裸奔也不愿帮你说话!百里莹玉早就对你心存不满,你被流放,也是她挑动你母亲对我动杀机,杀了我她就能安然坐上萱王妃的位置,杀不了我,我也是找你母亲报仇,于她无害。你口口声声找我报仇,报的哪门子仇?百里雨柔,你登上巫女的位置,居然还是没有脑子!”
“你给我闭嘴!”百里雨柔恼怒一喝,“收拾完你,自然轮到她。”
霎时,眸光一敛,衣袖一挥,劲风漾起硫酸,滋滋滋围绕沐小狸腾飞而起,酸气四溢。沐小狸双袖一展,绸缎舞动,挥起一阵白色腥风。
几个轮回,风停雨止,华光落幕。
百里雨柔冷冷凝视着沐小狸,除了一开始的诧然,她一直风轻云淡,淡定从容。
不,这跟她的设想不一样,她要看到她的恐惧,她的仓惶,她要撕裂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面具。
“沐小狸,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桀骜不驯。”
脚步离去快如流星,幽静的甬道上传来桀桀的笑声,宛如泡沫划过玻璃,每个韵律都是惊魂的节奏。
沐小狸“啪”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瘫软的呈大字躺下,怔怔的看着上面丁星点大的出气口。
忒么,这算是,虎落平阳被鸡欺么!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踏踏!”
一辆由一头牛拉着的铁笼囚车正横过城道中央,吸引着道路两旁百姓的目光。
午后的太阳照在白雪上明晃晃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沐小狸在第N次被撞到脑袋后不得已打开眼睛,荣辱不惊的扫视一圈,换个姿势又闭目养神。
几日不见阳光,如今这天正好晒晒身上阴暗的细菌。
“哐当!”
一个停顿,沐小狸整个人撞向铁柱,幸好用手及时扶了一把。
眯眯眼,领队的战野月正似笑非笑的回头欣赏她的窘破。
不让她睡就不睡咯,也没什么了不起。
沐小狸好笑的双手背头,靠在铁柱上闲闲的对看街道上正看热闹般打量她的人。
街道纵横交错,两侧的店铺大多停止了生意,偶尔响起的吆喝声沙哑得如同野鸭,临时搭的帐篷在空落落的街道上见缝插针,凌乱的布置,脏乱的地面,狼狈的装着,面黄枯瘦的百姓坐在帐篷前目光呆滞,神色绝望。
整个闶阆城全然一副刚经历灾难后的景象。
敏锐的察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不动声色的飘过,一个穿着邋遢,蓬头垢面,衣服破败的男子颓然坐在那一堆难民之中。在她看过来的瞬间,不经意的扒拉开了一缕头发。
沐小狸的视线没有一丝停顿,很自然的落到铁柱上的一根草上,伸手捡起,插进牙缝,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的哼起了小调。
“啪!”
鞭子狠狠的扫过囚笼,嘴里的草根只是半截。
战野月驾马停在她面前,嬉笑道:“沐小狸,你还真没有身为阶下之囚的自觉。”
沐小狸一口啐草,略带笑意直视她:“整个闶阆城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身心皆受重创,而你却打扮得这么光鲜亮丽,这就是身为图尔公主的自觉。”
这位长相妩媚的公主身上衣服虽然简单利落,但从头到脚佩戴的饰品无一不能称得上奇珍异宝,随便扣下一枚玉石都足够四口之家温饱一年。
“我是公主,时刻代表着图尔。”
“我也是东辰的郡主,不过我只想代表沐家军。”
战野月的笑容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那就让我看看沐家军的骨头有多硬。开囚笼!”
随即,沐小狸被几名大汉拉出拖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刑台上,双手双脚被捆绑在十字架。
挣扎一下,生疼。不由感叹,这两人业务真熟,勒得这么紧。
战野月歪头细细打量绳结,满意的勾唇,面向图尔百姓,右手高举,大声道:“我敬爱子民,囚车里的这名女子是东辰的郡主,也是屡次屠杀我图尔士兵的沐家军首领沐顶天的女儿,你们失去的父亲,兄弟,都死于他父亲之手,中原有句古话,父债子还,他父亲犯下的罪孽如今你们可以全部还在她身上。”
瘫坐在地的难民闻言,立即起身靠拢,面面相觑数秒后熙熙攘攘的讨论声渐渐高昂。
“她虽是一名女子,但数日前就是她一手烧毁了我图尔大军的半数粮草,这些粮草完全可以支撑我军攻下潍城,帮你们渡过这个寒冬,如今全毁于她手,难道,不该被唾弃吗?”
战野月跃下刑台,蹲下抱住一个衣衫褴褛七八岁的小孩子:“小星子,你哥哥的头颅就是被她哥哥亲手砍下来的。”
小星子灰尘斑驳的脸一僵,双眼一红,“啊啊!”小星子如同一头发怒的小野猫,张牙舞爪的要扑向沐小狸,被战野月禁锢在怀里不得逞后,拾起一颗碎石砸向沐小狸的面门,她的额头立即红肿起包。
掩藏的仇恨犹如花骨朵,在一夜春风灌溉之后忽地千朵万朵刹那开放,千红百紫,愈演愈烈。
“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怜悯。”
“她是东辰郡主,是东辰的帮凶,是屠杀我们图尔士兵的侩子手,打死她,打死她……”
“为我们的兄弟报仇,为我们的姐妹报仇,杀了她,杀了她……”
暴戾的嘶吼穿越苍穹层云,闶阆甬道,穿过大街小巷。
一颗颗石头络绎不绝的砸向沐小狸。
一块块脏黑的不明物飞向沐小狸。
一声声滔天咒怨劈向沐小狸。
脸上,手上,腿上,或轻或重,或多或少布着或青或紫的痕印,就像一调了色的画盘。
一抹杀气突兀而醒目,沐小狸瞬即抬头,微微摇头。那抹暗影顿了顿,扭过头隐入人群之内。
战野月如有同感的回头巡视,满目之内却无一例外,所有人都饱含怨怼,或咒骂或攻击。眸光暗了暗,这样都试探不出潜藏在闶阆城内的敌国密探?
沐小狸将那一张张面色狰狞双目通红泛泪的脸收入眼底,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被当众羞辱攻击。
伤她一寸,百倍以报。
可是,如今她却不想记住这些脸。这样,脱身的那一日,也就找不到人报仇了。
战争啊,谁分得清孰对孰错?
本是烈艳的晴空,在滚滚仇恨里逐渐天日霸冥,浮云涌动,浓浓乌云一阵阵堆积于天际,层层叠叠,昏暗一片。
暴雨开始之际,沐小狸被松绑押回地牢。
噼里啪啦的雨落下,战野月当先驾马狂奔,牛拉的囚车跑得七凌八乱,沐小狸早就没了力气,随着颠簸的车,不断撞击在铁柱上。娇小的身子,仿佛随时都有撞碎的可能。
躲雨的人也逃得七零八落,有一些甚至撞上囚车左右的护卫。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哎呀,谁推我!”
标准的图尔音。
随即人群里数十人齐齐趔趄,推推搡搡间那些护卫被人群冲散,一个黑影却被挤向囚车,吓得手舞足蹈十分慌乱的乱喊乱叫,幸好双手抓住囚车的铁柱,避免了滚入车轮下被压扎,可是双腿却被拖在地面,随着牛的行进,拖出两条血迹。
“救命啊,救救我啊!”
那人被荡得甩开一只手,很快第二只也被甩开,整个人翻落在地,隐没在推搡人群的脚下。
“别踩我,啊,别踩……”
入口即化的药给筋疲力尽的身体灌注一股真气,沐小狸握住铁柱,那个影子直到消失,一直翻滚在别人脚下。
囚车被拉进地牢入口,远远的,一抹高大的身影立在亭下。
擦身而过,囚车停下,相距咫尺。
战野拓如鹰的目光透过雨幕打量她破败的样子,低沉的声音混合哗啦的雨声有种异样的魅力。
“你算准了你在东辰的地位,算准了你对南月的价值,可惜,你漏算了你在你父亲心底的位置。”
沐小狸微微一笑,并不惊讶:“哦?”
“你知道你父亲做了什么吗?你父亲不只对你在我手里的事实矢口否认,还砍了我派去和谈的使者。啧啧,中原有句成语叫‘舐犊情深’,可是,比起东辰,你们的父女之情根本不堪一击。”
沐小狸面色不变,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另起话题:“我想大汗应该早就派暗卫将我被俘获的事实和和谈条件直接报往京都了才对,我父亲什么态度,有意义?”
若她非敌人,战野拓真要为她的通透和聪慧鼓掌喝彩。
“你倒是一点也不寒心。”
“寒啊,这么冷的天被砸成这样,还得陪着大汗你在暴雨里聊天,早就寒意遍体了。”
战野拓忽而伸手穿过铁柱扣住沐小狸的下巴,被迫扬起的小脸被暴雨打了个稀里哗啦,去掉污垢,清秀的脸上青红痕迹一览无遗。
勾勒一抹满意的笑,战野拓低声道:“不习惯?没关系,接下来的日子,有得你习惯的。”
“好啊,我拭目以待。”
战野拓附和她的笑容,扔脏东西似的缩回手,冲护卫挥挥手,囚车开始行进,他转过身就看到气匆匆向自己跑来的战野月。
这么狡诈善攻心计对自己都能狠辣至此的女子,怎么会入轩辕澈和独孤烨的眼,不怕半夜睡觉永无醒来之日?
他还是喜欢脑筋不够聪明,全心倾慕依赖自己的女人。
摇摇头,勾着唇向着雨幕里的窈窕身影大步走去。
地牢。
身上被砸伤的地方覆盖被火灼伤的疼,又酸又痒又辣,沐小狸无语的躺在地上对着漏雨的小气孔龇牙。
该死的图尔卫兵,居然直接用火把将她身上湿透的衣服给烤干。烧焦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实在难闻。
到底是扮演“沐晓漓”的身份久了,养尊处优的,搞得这点痛苦就影响了心情。
起身打坐,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抵抗住接下来的折磨。
虽然被战野拓封闭了内力,但从刚才开始,隐隐好像有缕似有若无的真气从丹田而出。
再少,那也是一丝希望,试一试总是没错的。
感受到身体里面正慢慢聚敛起一股真气,正一点一点地冲破了闭合的静脉,打通各处愚穴,游走全身。
不行,真气不够,而且堵塞严重,就像练习玉女真经第六层时稍用内力期门穴就如被焚烧,疼痛难耐。这如今都到第八层了,怎么期门穴又闹事了!
挫败的放弃,活动活动筋骨,呃……这身体……
一个字:酸!
多几个字:真他妈的酸爽。
聚不了内力,打打咏春拳还是可以的。
步稳如山,掌出如风,由慢到快,渐渐晃成一个虚幻的影子。
气孔有物体砸下,沐小狸反射性劈去。
“吱!”
改劈为接,一团黑物落到手心,摇摇晃晃,扒拉扒拉露出一团白球。
“圆滚?”沐小狸甚为惊讶,这懒得出奇还没啥义气的狸鼠,不是打着冬眠的旗帜申请了三个月的假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