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冷遇也并非是突如其来,早先几次的冷落让我这回无比习惯没有萧琰参与的生活,甚至我渐渐觉得,没有他的日子才是我该拥有的。
未央宫成了真正的冷宫,妃嫔们不再来请安,我也懒得见她们。她们日夜所思所想,就是如何留住萧琰的身心。偶尔听方由提起宫外争宠的杂事,会在细枝末节当中,找到当年我机关算尽的影子。
不过一笑了之,不去在意。
老一辈的妃嫔们几乎都已没落,我记得鸿熙三年大婚前后,整个后宫人最多时也只有四位嫔妃。然如今宣惠贵妃和温恪贵妃都已不在,唯留下我和德妃在世残喘,不觉感叹岁月凉薄。
新兴起的一辈妃嫔当中,为首的自然是有子有宠的懋妃,次之则是赵容华。从前的马芬仪也有些出息,不知道她怎么哄的萧琰,前儿竟然越级封了个婕妤,算是旧酒装新壶,新壶太好看,一跃成新宠。
再者,就是去年刚刚选入后宫的秀女,本宫只记得她姓花,其他家世样貌人品乃至位分封号,都不曾深究,同她也不相熟。
入宫多年,凭我的经验,后宫一时只能容得下一位绝对宠妃,从无平分秋色势均力敌之说。就是有,这样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也会被打破。人间俗语以把这个道理说的很通透了:人山不容二虎嘛。
于是乎几人内斗,懋妃与赵容华一党,马婕妤花氏两位新宠聚在一块,明争暗斗从无停休。我懒在未央宫中嗑着瓜子,光听方由述说我就已经觉得心潮澎湃,更别说外面那四个人是如何计较到昏天黑地。
新人的素质水平普遍不行,遥想当年我入宫斗倒温恪贵妃,足足花了五年时间。但自从有了这经验,再收拾其他人做的那是行云流水毫不含糊,可见熟能生巧。
这四个笨蛋掐来掐去,还没把对方的气焰灭下去,有一个人忽然在后宫拔地而起,直冲九霄,打得四个人措手不及,晕头转向。这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厉害人物,就是我的老对手——瑾妃郭伯媛。
没有缘故时,我不会把郭伯媛的复宠说的这样夸张。这缘故同样也是其他四人拿郭伯媛没有办法的愿意之一:瑾妃怀孕了,四个月。
四个月胎象稳固,不易做手脚。何况郭伯媛当年虽然失势,却仍然是独居一宫的三品妃。要害她,不是那么容易。
听到瑾妃怀孕的消息,我让方由送去了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佛像,她自然怡然收下。回礼,是一支玫瑰赤金的簪子。
“娘娘,瑾妃这是什么意思?”方由手中捻着这簪子颇为不解。
我笑了笑,说:“你还记不记得,这簪子是当年我是送给她的。还因为这支簪子,宫中闹起了好大的风波。”
方由忖忖,恍然大悟:“原来是岁末冬赏那次,娘娘用这支簪子,挑拨了温恪贵妃和郭氏两姐妹的关系。”
我点点头,方由笑道:“这簪子意思很深,瑾妃把它送回来,是不是想同娘娘联手,互相扶持?毕竟如今懋妃等新秀众多,她一个怀孕无宠的人,许多事情不方便。”
我嗤得一笑,摇摇头道:“不是要互相扶持,而是要划清界限。”
方由讶然:“怎么会?当日在乐成殿,娘娘对瑾妃推心置腹,何况还有太后的事,她怎么会要同娘娘划清界限?”
我轻快笑笑,把手中的绣活一停,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初同她不过是因利而合,如今我不过是力图自保,没有利用价值。她同我们本无情份,难道你还指望她会帮衬我们吗?”
方由默不作声,我引针穿线慢慢说:“何况我们待她也并不好,她被冷落一年,我也并没帮她什么。她如今风光正盛却不曾对我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记得从前瑾妃最风光的时候莫过于敕封淑妃、手掌六宫大权、将本宫我赶去乐成殿的那段时间。但是时候一过秋风卷落叶,她从风光无限的淑妃跌到了无人问津的瑾妃之位。伴随着她的星芒黯淡,我的际遇春风吹又生,借着一个孩子,重新回到了后宫的最高点。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摔的比郭伯媛更惨,或者说,当时轻狂自负的我,不认为我会被谁给打败。我觉得我可以掌控整个后宫。
是的,我的确可以。浸淫后宫这么久,明争暗斗这么久,让我一个身经百战的坏女人去收拾那些刚入宫的、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实在是比碾死蚂蚁还容易。有时候我都会放任她们的小心思悄悄蔓延,不好意思厚着老脸去打压她们,毕竟她们所处的年纪,也曾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不出意外,我可以一直这样高枕无忧。虽然我会一日日的衰老,早晚一日尽失君王宠爱,但是我仍然可以拥有她们求不来的资历威重。我还有四个孩子,骨血相连,他们日日长大,我背后的依靠也会日益坚固。
盘算的这样精妙,我似乎已把我一辈子完美的设计好,只等着一步步去踏牢经过。但是我唯独没有设计我的心,我忘记了有朝一日,或许我会厌倦这个后宫也厌倦我枕边的人。
冲突矛盾没有爆发的时候,一切可以小心翼翼地掩藏。然而一场意外破坏了这份维持艰难的平衡,我想不到我会和这个王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爆发这样激烈的争吵。
争执过后,是寂静。如他所说,我居住的富丽堂皇的未央宫,逐渐变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冷宫。
坐在这冷宫中,我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南方,也听说这后宫妃嫔此起彼伏的恩宠际遇。众人厮杀时,郭伯媛悄然上位。她做事干净利落,也不拖泥带水。这么些年她也明白,恩宠如烟云,一时风吹便什么也不剩,唯有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瑾妃再度有孕,萧琰兴奋无比,赏赐了大量珠宝金银。他尤嫌不够,一个月后有意加封她为贵妃。此事引得整个朝堂哗然,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毕竟瑾妃前科累累,实在不是适宜大封的人选。
退居益州颐养天年的开国元老忠国公蔡兴元,如今已经九十多岁,听闻此事之后愤而执笔,奏折一挥而就,痛斥郭妃狐媚、皇帝昏庸。萧琰读罢拍案大怒,当即革忠国公一家世袭的爵位和田产,贬为庶民。另布告天下,后周氏无礼,多有冲撞,念其出身名门,育有皇储,暂保其后位,如有人再敢上谏,必不轻饶。此言一出,无疑告诉天下人我这个皇后之位名存实亡,再支持我也无济于事。如他所愿,朝堂之上的反对之声被大大遏制,沉默着占了多数。
我听闻后不觉轻蔑一笑,都道读书人最重风骨气节,然萧琰朝中的臣子,却只知如何自保乌纱帽。
春雨立在旁边磨墨,方由取出镇纸搁在大案上面,踌躇道:“早先众人还维护娘娘的时候娘娘未曾上谏,如今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娘娘怎么想起反对这事来了?”
我淡淡道:“早先所有人都反对,我跟着劝诫有何意义?如今无人敢再说话,我迎风而上,才是周氏该有的风骨。”蘸了饱墨的狼毫一挥,我提笔写下谏言书,说,“何况皇上都说了,周氏无礼多有冲撞,这次就让天下人好好看看,我周暄究竟如何冲撞,该不该冲撞。”
方由忖忖,即刻明白会心一笑。我写完折好递给方由,道:“你只管去吧,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人尽皆知。”
她自有分寸,当晚我不顾后果冒死上谏的事就在京中传开。天下人虽然不敢公开说什么,但是民心之所向也不容萧琰轻易忽略。他那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子,到底还是把瑾妃晋封之事搁了下来。
只是拦的住一时拦不住一世,瑾妃怀有身孕宠眷正浓,就算没有贵妃的虚衔,也再不是以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妃。萧琰嫌弃华音殿简陋,于是重新修饰了一座新的宫殿赐给瑾妃居住,提名椒风殿。
大齐建国以来,皇后所居未央宫的正殿名椒房殿,如今萧琰赐瑾妃一座椒风殿,大有将她同我比肩之意。后宫中的人这下完全明白,我算是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了,往后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就是正有着身孕的瑾妃。
再无人敢轻易得罪瑾妃,也没有人再挑衅滋事,就连有子有位的懋妃也对瑾妃毕恭毕敬,有求必应。未央宫中失去的,尽数在椒风殿重新焕现。瑾妃借着这股椒风,竭力恩威并施,治的众人服服帖帖,晨昏定省日常相见,风闻已经有了正室的样子。
唯一不曾去拜见瑾妃的,大概只有清心殿避世的德妃,而她同我一样,此刻都是无足轻重的人。那天我挑了水正浇着菜园子,不妨她忽然来了,还道:“想不到如今你也开始自力更生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自给自足。”
我回过头去见是她,便撂下手里的水瓢,携她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说:“能调走的宫人们早就被调走了,就算没被内侍省调走,也自己想尽办法逃离未央宫这口枯井,谁还愿意留下。”
德妃轻笑了声:“然而若是我,我倒愿意留下,起码这里清净。”
我倒了白水给她,说:“瑾妃如今风头正盛,你不去她那里,来看我做什么?”
德妃嗤笑一声,手指一边摩挲这质地粗糙的陶土方斗,一边慢慢道:“一时之盛罢了,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我还看不透这一局么?”她缓缓靠近我,轻轻道,“你不过是想用舆论毁了她,这辈子她再得意,你再失意,来日史书编纂,她这些事迹注定她只能做一个魅惑圣听的奸妃,而你则可以做一代贤后。”
我只抿嘴一笑,德妃幽然轻叹:“你和郭伯媛都算是我追随过的人,虽然如今各不相干,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次未免有些亏。郭伯媛只要实实在在的利益,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风评,否则她刚入宫那会儿也不会听你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堂姐大打出手,平白失了风度。”
“这我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我轻快笑笑,无所谓道,“她一时之盛也好,长盛不衰也罢,那都是旁人的作为了,我早已无心去在乎。”
德妃惊疑不定看着我,沉默了半晌之后问我:“你的意思是,今后你要学我,在这后宫守活寡,避皇帝而不见?”
我想了想,点点头。德妃冷笑着问我:“你是因为你妹妹那事?”
我问道:“宫里不是没走漏风声么,你怎么知道的?”
德妃嗤的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想想也是,如今比德妃活得通透的女人,宫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她笑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问我:“那么你是因为这件事对萧琰失望了,还是因为早就失望了让这事成了引子?”
我道:“都不是,我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意外更多一些。”
德妃默了默,说:“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毕竟萧琰对你和对我是不一样的。你是他的嫡妻,就算先前有过宣惠贵妃,你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你们大婚这么多年,他固然淡薄,但对你不算了无情义。何况他大肆宠溺瑾妃,宠的她地位几乎要与你并肩。他如此声势大张是为了什么,你深想便是。我敢断言只要你稍稍服软,萧琰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闻言不觉冷笑:“是吗?可是我却觉得现在的样子,才是最好的结局。夫妻这么多年,或许有些余情未了,但是这些余情,已经无法支撑我和他一起走完后半生。”
德妃望着天空出神地一笑,静静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他若是对我能有这些心思,大概我不会灰心至此,而你却根本不屑一顾。”
我轻轻道:“你只是凭空猜想而已,如果你真的在我这个位置,未必会比我心软多少。”
德妃无心再说,缓缓起身道:“我只提醒你一句,万一瑾妃这次再生下一个男孩,对你的威胁可就大了。她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我对她似有若无的暗示置之不理,昂首笑道:“然而我并不想害她们母女。”
瑾妃分娩的那天恰好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借着瑞雪的喜气,萧琰终于找到理由册封瑾妃为贵妃。我知道我并阻拦不了多久,但我也未想到会这么快。而我更想不到的事,萧琰为了这个孩子,竟然大赦天下。这是皇帝登基才能有的礼遇,之前也只有给靖儿册太子是破过一次例,萧琰此举,分明是把这个襁褓幼子,当作来日储君来宠爱。
腊月初五是孩子的满月礼,我不曾出席,只通过方由打听到一些琐碎的事,大部分也都是关于萧琰如何疼爱这个孩子,知道这个孩子被赐名为殊。昭殊,我无法猜想,这个孩子对于萧琰来说,到底有多特殊,
腊月十二,番邦来贺,恰好天降第二场瑞雪。表礼花册流传到未央宫,我接过一看,颦眉大觉不妥。南诏爪哇等富裕之地贡品良多还算正常,勾族同大辽的表礼也这么丰厚,大有不对劲的意味。勾族进献青羊一千头、野羊一千头、乳牛一千头、大鹿五百头、狍子五百只、獐子五百只,另地域鸡鸭兔各二百只、鹿筋二百斤、熊掌二百对、鹿舌牛舌各二百条、野狼皮二百张、牛皮二百张、鹿皮二百挂、羊毛二百卷、狐皮二百挂……
我记得往年年贡也没有这么多,何况这只是贺瑾贵妃诞育皇六子的表礼,今年的大部分贡品还在路上。并非是处于嫉妒,而是勾族和大辽的动作未免太奇怪。他们豪奢至此如果单纯是因为这个孩子,未免太过牵强。
作为回礼,萧琰赏了大齐各附属国大量金银和绸缎,再者瓷器粮食,也超出往年数倍之数,以示朝廷慷慨。方由告诉我时,我问她:“这些年国库虽然充盈,但是今年南方洪水飓风不断,北方干旱大部,收成实在不怎么样。皇上若赠以金银还好说,为何赏赐那么多粮食?”
方由低头道:“北方已经连续两年干旱,咱们大齐尚可支撑,勾族在关外如何受得了?因而使臣在朝堂上贡的时候特意向皇上提起,希望皇上能援助勾族,度此难关。”
我冷笑道:“难怪今年这样大方,原来是为了咱们的粮食。”我又问,“那么朝中大臣是如何反应的?”
方由想了想道:“听闻起初大人们也都是不同意的,但是皇上说瑾贵妃生育六皇子是喜事,应该普天同庆,便答应了使臣的请求。皇上都说好,其他人也不好再反对什么,以防显得咱们小气。”
我闻言不觉动怒,冷冷将礼单掷在地上,道:“粮草何等重要,满朝文武难道不知道么?这么金贵的东西咱们如今都快短缺了,皇上岂能这么轻易地大肆赏于各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