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轻吸一口气,对老太太的钦佩油然而生。在这个女人连立足都不容易的世界,老太太一个寡母带着幼儿,要如何辛苦才能将幼儿拉扯大,还要送他读书考取功名,这份魄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老太太却笑笑的将她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你也不用觉得祖母有多厉害,不过便是拼着一口气罢了。你父亲也是争气的,秀才,举人,贡士,进士,就这么一路考了过来。当年殿试有个规矩,除状元即授官职外,其余皆要参加翰林院考试,须得学习三年再授官职。那时你父亲正是弱冠年纪,我们家贫,又没个亲戚靠山,你父亲硬是咬着牙走了过来。日子也渐渐的好了起来,忽然有一天,你父亲要我找人去你外祖家说亲,你外祖虽然官职不大,但却是京城里闻名的书香世家,我又着人打听了你娘,听闻她容貌秀美、性情温柔,又素有才女之名,便想着这门亲事怕是高攀不上的。你父亲却叫我只管去试,我拗不过他,便托人去说了,不想你外祖母当场便接了你父亲的庚帖。能说到这样好的门第,这样的儿媳妇,我自然也很高兴。没多久你母亲便过门了,她又懂事又能干,孝敬婆婆照顾相公,无一不妥帖。”
知微靠在老太太怀里,听她用温软怀念的语气提及娘亲,眼眶也忍不住酸了起来,闷声道:“我娘那样好,父亲为何还要骗她。”
老太太长叹一声,痛心道:“这便是你父亲做下的最糊涂的事情了,依照惯例,你父亲三年学习期满便要离开京城到地方为官,功绩好的,便慢慢的往上升,可许多地方上的官员,一上任便是一辈子也没能回到京城里。你父亲不知怎么的竟认识了徐氏,也是他猪油蒙了心,竟连我也蒙在了鼓里,等到他跪在我跟前时,你母亲已经叫他偷偷送走并放出了你母亲病逝的消息。气得我病了一场,又不忍心他就此断了前程,不得不由着他将徐氏娶进了门来。”
虽然知微早已猜到娘亲定然是孔绍卿仕途上的牺牲品,却还是控制不住满腔的忿恨,“父亲这般对我娘,也太过无情了!”
“为了这事,我整整两年没同你父亲说过话,徐氏进门后,我便独自避居,不想瞧见他们。可到底人老了,徐氏又生了你妹妹,你父亲便每天着意将她送到我的院子里来讨我欢心。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女儿。”老太太搂紧知微,语气极为歉意,“我对你父亲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将你们找回来,他却道你娘当日并未往他安排的地方去,时日又久了,根本不知道你们娘儿俩去了哪里。直到你娘病逝前写了信来,我才得知你们的消息。当即便要你父亲去接了你回来,但我久不理会府中事务,也压根儿说不上话,你父亲因着徐氏娘家的关系,顾虑再三,徐氏自然不肯松口。费了老婆子好一番心,才终于把你接了回来。”
“对男人而言妻子儿女,都比不得前程要紧么?”知微不想问老太太到底是如何说动孔绍卿与徐氏接她入府的,她将头埋在老太太脖子里,郁闷的蹭了蹭。
老太太听着她失落的语气,由着她这般孩子气,沉默良久,幽幽道:“对男人而言,前程总是最要紧的!”
知微其实也很清楚,女人算什么啊?小门小户的便是买也能买来,玩儿腻了再打发了出去。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就是女人的唯一,可女人却永远也成为不了男人的唯一,前程,事业,金钱……总有什么永远都排在女人前面,关键时刻,需要舍弃便毫不犹豫的被舍弃了。
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么!
知微闷不吭声的抱着老太太,老太太今儿算是对她坦诚了,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她不想去追究其中真假,眼下各种事情已经够呛,再去追究从前的事,累死她得了。
“知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恨你父亲吗?”老太太轻声问道。
知微的身体在老太太怀里僵了一僵,她不想违心的告诉老太太,她其实不恨孔绍卿。只要想到可怜的娘,她就没法儿不怨怪。
老太太等了一阵,没等到知微的回答,“换了是我,定然也要恨的。所以你频频小动作,我也由着你。可你也要好好想想,你如今既已进了孔府,孔府的兴盛衰败就跟你息息相关了。你有外祖家不假,与咱们重新行走起来的柳府能不被牵连么?你父亲走到现在,到底也很艰难,没少吃些苦头……”
“祖母,在这个世道讨生活,哪个人没有吃过苦头?便因为不容易,从前做的错事,便要一笔勾销?做错了事,因为他是父亲,便不用付出代价吗?”知微的声音冷硬,却难得的带了些许茫然与无措。
她知道,她今儿对老太太说的话,字字句句可都是大逆不道之言,若传了出去,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就够她喝好几壶了。明明该好好藏在心里头谁也不告诉的,许是刚刚睡醒脑袋还不清楚,许是今晚老太太格外温柔坦诚,又或者灯光太暗让人无端觉得太软弱,那些个怨言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
不是不怨,她对孔绍卿的怨早就种下了,娘亲去世后,那种子破茧而出,凌厉而尖锐的疯长而出,好几次面对孔绍卿时,她都要掐破自己的手掌心才能笑出一脸的天真无辜来!
老太太脖子上一凉,那凉意很快便被衣料吸收了。知微这般尖锐的逼问,她不是不生气,只是到底因为亏欠,又因着这么些日子以来,知微头一回肯敞开心扉来跟她说心里头的话,乍一听她的言论,便是一惊,随即便是怒。可还没等她发作,知微却先哭了。这孩子向来也是要强的,平日里扮作柔弱哭哭啼啼,她好几次看见她偷偷掐自己大腿才将眼泪逼出来。
这般无声无息的哭着,让老太太心里也不由得发酸了起来。拍抚着知微后背的力道也愈发温柔了起来,“这话,只此一次,以后再不能说了!你上过学堂,在家从父的道理不会不明白,我们孔府新进的姨娘,哪一个不是被父亲卖了的,她们可会怨恨自己的父亲?你便不认命,如今已是这般情状。若你非要鱼死破,弄得最后孔府成了京城里的大笑话,你心里便舒服了么?今儿这些话,我会当做没听见,你也只当自己没有说过,记住了没有?”
说到最后,已是严厉的语气!
知微静静的伏在老太太怀里,半晌才闷声道:“记住了!”
老太太将她从怀里推开些许,皱眉瞧着她满脸都蜿蜒着泪痕,到底还是不忍,板着的脸孔缓和下来,取了帕子给她擦拭,不满的训斥道:“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养出点好颜色来,这么几天下来,又折腾回去了。”
知微没吭声,很是委屈的垂下眼睛。
“账册慢慢看,放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跑了去,太后那里,你也不要太心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凡事总要慢慢来。”老太太温声劝慰道,“方才门房那里传了消息来,太后发作了来给乔儿瞧病的太医,这便是在敲打徐氏父女了,说明你今儿进宫还是有收获的,况太后也说了,日后让你常常进宫去。在太后跟前,不必要扭扭捏捏的装相,得了太后欢心,太后多少也会顾着你些。府里头祖母是个靠不住的,多个依靠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