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弘德殿中,天子是龙颜大怒。
面对天子降责,林延潮,骆思恭立即躬身道:“恳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一旁陈矩也劝道:“陛下,张鲸有过重重责了也就是了,千万不可动气伤身,太医也说陛下不可动怒,否则肝火复发。”
天子重新坐回御炕上,平抑住怒气道:“说说张鲸的余党吧。”
骆思恭道:“回禀陛下,余党尽已缉拿,其中涉及一二大臣,如何处置臣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陛下示下。”
“是何人?”
“刘守有与张鲸,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依附张鲸已为陛下除名,并在大理寺监禁,另外其子刘承禧为万历八年武状元,现官至锦衣卫同知。臣在张鲸家中查抄了不少刘守有与其子刘承禧与张鲸的书信往来。”
骆思恭一边说,陈矩低声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
林延潮心知,这刘承禧妻子乃是前内阁首辅徐阶的孙女,刘守有之父刘澯,乃嘉靖十一年进士,官至南京刑部郎中,刘守有祖父更了得,乃是刘天和,治水名臣,官至前陕甘总督。
这刘守有父子也不清廉,平常喜欢收藏书画,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就是父子二人的藏品。
天子斟酌了陈矩的建议后道:“刘守有勾结张鲸,本当籍没抄家,但念在刘家世代尽忠朝廷,朕不忍重罚,革职了事。”
骆思恭郑重地道:“臣领旨。”
说完骆思恭长长一拜。
天子道:“张鲸余党除刘守有父子外,一律交由你处置。厂卫之中,不可再有张鲸之余孽。”
骆思恭当下又是称是。
林延潮心想,如此也是随了骆思恭的心了。但就算天子不这么说,骆思恭也会这么办的。看来锦衣卫东厂要重新洗牌了。
顿了顿天子道:“至于张鲸,他侍奉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也饶他一条命,让他回老家养老,并赐他一百亩田地,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君臣之谊。”
骆思恭大声道:“皇上宽宏大量,实乃仁君,臣拜服!”
天子摆了摆手道:“奉承话不要说了。”
话说到这里,天子突然用手指了指林延潮,对他道:“林卿,这一次百官弹劾张鲸的事,有没有人主使?有没有后台?”
前面天子与骆思恭还是波澜不惊的对话,但这一转眼,仿佛如一个巨大的锤子就朝林延潮砸来。
林延潮揣测天子的心意,这一次百官攻讦张鲸,所有官员可谓齐上阵,眼下张鲸倒台了,天子问林延潮这一次倒张鲸的后台是谁?
为何现在这个时候问?为什么等抄了张鲸家以后再问?
细节之中,含着种种微妙。
这一幕似曾相识,林延潮第一次上疏指责潞王之事,天子反复就问自己有无人指使?
对于多疑的天子而言,百官到底是对付张鲸?还是对付自己?
但林延潮想来天子当不必有这个忧虑才是,申时行在将张鲸弹劾下台后,第二件事就是将潞王赶出京去。
这边免了张鲸,另一边除去了天子的后顾之忧,难道天子不明白申时行的用意。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张鲸这几年的所行所为,百官早有不满,积怨在胸。微臣听说官员们也是担心,张鲸成为下一个刘瑾,王振,所以……”
“所以就清君侧了?”
天子这一句话含着杀机,林延潮觉得这一次君前奏对,恐怕是有史以来,对自己最为不利的一次。
因为以往天子与自己说话,还带着三分敬重,那是君王礼贤。官员不是天子的家仆,而是与帝王共治天下,不管暗地里如何,至少表面上是这个地位。
现在天子面对林延潮,就如同自己欠了他一大笔钱,然后话里夹枪带棒的。
“回禀陛下,众臣对陛下只有恭敬之心,万万不敢有这个念头。”林延潮答道。
“不敢?朕看他们是敢得很!”天子十分不悦,“朝中言官越发肆意,毫不知上下尊卑,朕听闻还有说张鲸与郑妃串通,欲拥立皇三子为太子,这样的谣言也有。”
林延潮道:“此事乃无稽之谈,大部分官员都是不信的。”
“不信?张鲸缉捕的那些书生,不就是在妄议此事吗?看来信以为真的人实在不少,若是再放任自流,张鲸之后这些人就要逼宫了。”
天子很生气,虽没有直接指责林延潮,但是他此刻却是如同身处于疾风骤雨之中。
“林卿,最先授意何出光,马象乾弹劾张鲸的人是谁?”
林延潮默然,他知道此事与顾宪成,赵南星脱不了干系,但是自己这一说就出卖队友了,得罪了不是一个人,而是将来的东林党。
所以林延潮道:“启禀陛下,此事臣实在不知,当时臣正在病中,对于朝堂上的事是一概不知。此事恳请陛下明察!”
“好个一概不知,”天子双眼一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你竟毫无所知,此并非朕以往认识的林卿阿。”
林延潮道:“陛下明鉴,臣近来身子一向不太好,常头晕目眩,不能理事,勉强在位,实在是不能胜任。”
天子点点头道:“朕知道你有疾,不是已经让御医给你看治过了吗?”
林延潮道:“陛下之关怀,臣万死叶难以报答,臣自仕官以来,常常自思无一事足以称道,上不能揣摩圣心,下不能恪尽职守,实在是有愧于朝廷,有愧于百姓。虽然臣愿以犬马报陛下知遇之恩,而然力不能胜任,守位下去实在是堵塞了贤路,令才能更胜于臣的官员屈居于臣下。”
“臣以为人臣者当进而尽忠,退而全节,与其强撑病体贪恋荣华,倒不如退位让贤,为后面的官员作一个表率,让他们知道为人臣者必当竭力事君的道理。臣之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臣唯一遗憾的,就是陛下对于臣的知遇之恩,臣怕是此生此世也难以报答。”
“林卿”,天子刚一出口即觉得不对当即道,“林卿,朕问的你是张鲸的事,你与朕提什么辞官之事,两者不要混为一谈!”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张鲸的事臣实已是尽力,臣读书多年,对于出师表里让君上‘亲贤臣,远小人’之言是铭记在心的。但陛下若问臣有什么私心,臣只能说臣辞官在即,也想临别之际,为君分忧,为朝廷尽绵薄之力,却是无疑为自己谋什么。”
天子冷笑道:“好个林延潮,朕看你不是进而尽忠,退而全节,而是避风险而保富贵吧!”
天子对于富贵二字念得重了一些,一旁骆思恭似明白了什么,顿时额上冷汗渗出。
林延潮苦笑了一声,他一转看见陈矩给自己频使眼色。
陈矩眼中都是警告之色,让林延潮小心说话。
而骆思恭此刻已是浑身发颤,跪在天子面前,整个人的头几乎都埋在地上。
林延潮道:“陛下,论语有云,不议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就算官至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但在史书上也不过几页黄纸,只是话是这么说,又有几人能够看透,臣出身贫寒,也自问不能看透富贵二字。”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
但见林延潮继续道:“但臣也知道富贵之事在于天,强求却是强求的,于功名富贵,大丈夫当直而求之也。”
“好一个直而求之,真是掷地有声!”天子不由喝彩起来,“每次与林卿说话,朕都不会无聊,都能听出不少真知灼见来。”
天子起身,陈矩连忙上前搀扶。天子抚着肚子道:“虽说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不过是史书上的几页黄纸,但宣麻拜相,乃读书人毕生之志也。你虽出身寒门,但本朝自开国以来,以布衣入阁者不胜枚举,假以时日,你未必没有这一天,但你此刻若是辞官,朕实在为你可惜。”
天子不是原先告诉申时行不许林延潮入阁吗?但现在怎么改变口风说,透露天子有允自己入阁之意?
林延潮答道:“回禀陛下,君臣已与时际会,臣一心想要侍奉陛下,但臣已染病根,顽疾深固,恐怕难以为人臣了,臣唯有叹息难以侍奉君上了。”
说着林延潮忍不住咳了两声,脸色也是欲加苍白。
天子看着林延潮,倒是也想看看他是真病假病。天子看了一阵,正要说话。
这时候外面有内监禀告道:“陛下,都知监孙隆有要事禀告。”
天子斥道:“让他先候着!”
随即天子看向林延潮面无表情,淡淡道:“也好,既是你身染沉疴,朕也不好再强求你留在朝堂上。朝堂上人才济济,少了你一人,也不过是千丈大木飘之一叶,朕也不再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