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之前与林延潮讲过为官之道,在于燮理阴阳四字。
现在正是落在实地上。
眼下摆在林延潮面前有两条路,制敕泄密之事,若是说出去,那么仕途上就划上句号了,官场上不需要一名不懂替上司隐瞒的下属。
但是不说,自己就要面对天子的责怪,担上轻慢经筵的罪名。
若想两全其美,必择一中道。
此刻申时行对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林修撰,圣君当前,你心底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申时行这话说得堂而皇之。
但武清侯李伟却听出他实在给林延潮递话,传递着意思,暗示林延潮就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不由阴阳怪气地冷笑数声。
林延潮向申时行一躬表示受教,然后对李伟重复一遍答道:“回武清伯,确实是下官自己的事,无旁人无关。”
林延潮这么说,在场文官大臣都是微微点头,心道这小子聪明,知此刻就算是在自己身上硬抗,也不可往别人身上推。
李伟此刻大怒,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心想难怪你有恃无恐,原来这小子这么上道。也好,林延潮既是替张居正背锅,那么他自己就来当此事的替罪羊。
虽打不了张居正这大鱼,但除掉林延潮也是可以敲山震虎的。
于是李伟哼了一声道:“那到底是什么事,若你不说出一个情由来,就是藐视经筵!”
林延潮当下道来:“启禀陛下,陛下命微臣为经筵官时,微臣初轮值内阁东房,处理枢务,每日繁忙,分身乏术。但蒙天子隆恩,又兼经筵官,参与经筵之事,微臣既是感激圣恩,又是心怀惶恐。微臣才疏学浅,竭全力而任一事,已是难胜其职,此刻骤然委之,要两全其美,更是难以兼顾。微臣心想若是恋栈经筵官之名,但于天子却不能尽心不能尽力,岂非有愧于陛下钦点的,有负于对微臣的信任。故而下官想向天子请辞辞掉经筵官,但请辞之事,又怕辜负了天子对微臣一片厚望,故而心中忐忑,这就是微臣的委屈。”
百官听了林延潮这借口,可谓是合情合理。翰林官这边需轮值内阁,那边又要参与经筵,确实是很少能够兼顾的。
故而翰林官择其一,请辞是可以的。
林延潮现在选择替张居正背锅,隐瞒下自己被锦衣卫调查之事,然后自己却失去经筵官,属于弃车保帅。
无法侍直天子身边,暂时看来不值,但长远看轮值内阁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但成为经筵官林延潮却早晚都会再有这机会。而且放弃成为经筵官,选择在内阁办事,在文官看来,这样的官员当然更具有操守和清名,不媚天子,而尽忠本职,反而替他赢得了名声。
此刻众官员都是不由点头,心想林延潮十分机智,竟想出了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小皇帝恍然问道:“原来林卿家既已轮值内阁,又兼经筵官,这倒是当初朕失了计较。故而你是有意向朕请辞,不愿赴经筵吗?”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眼见林延潮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众官员都以为林延潮要过了这关之时。
但是李伟显然不愿如此便宜林延潮。
于是李伟出班道:“林修撰,你既说向天子请辞,但为何没有早不请辞,晚不请辞,偏偏在此刻在殿上请辞,口说无凭,你这么说,分明是推脱罪责之事,我等如何信之?”
堂上众官暗想,李伟说的也不错,按照规定经筵官日讲官,凡遇到给假省亲归籍之事,必须给天子上奏章请辞的,上完奏章再向天子在经筵上面辞,这才是正常规矩。
林延潮突然说要请辞,但没有奏章递上,故而李伟说他口说无凭。
李伟说完又一名勋臣站出道:“微臣以为武清伯质疑有理,状元郎分明是藐视经筵,但没有料到被陛下相召,为了不被怪罪,故而推脱请辞。陛下,此乃是欺君之罪,林修撰藐视经筵在前,欺君在后,大奸大恶之臣不过如此,恳请陛下重办,以儆效尤。”
勋臣们为了反对清丈田亩事,已是抱成了团,他们对朝堂大事上唯一插手的能力,就是在经筵上向皇帝大发阙词而已。
这时,黄凤翔出班,替林延潮反驳。
两边各执一词,小皇帝犹豫不定于是向林延潮问道:“林卿家,武清伯方才质疑你的话,你有何解释?”
但见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武清伯所言极是!”
武清伯李伟正要得意,却见林延潮从袖子里当下掏出一本奏章来道:“陛下,这是微臣请辞的奏章,请陛下过目。”
林延潮拿出奏章的一刻,李伟仿佛当堂被人狠狠摔了两记耳光,愣在原地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