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这日的寅时三刻,老天爷还像个大锅底,乌漆麻黑的,鱼岩知府衙门的差役就打着火把列队进发至鱼岩河上游花坞一带。他们指挥着头一晚就地宿在花坞岸边的百名民夫将一段段颜色鲜亮的上品绸缎用一个个竹篷子给绷起来,要把花坞这片小绿原给重重封锁。
到得天空露出鱼肚白,金灿灿的朝阳洒落河面时,就连花坞两岸的垂杨柳上都缠绕了不知多少贡绸贡缎。更有那一盆盆名贵花卉陈列小花坞各处,争奇斗艳、芳香扑鼻,彻底将这名儿坐到了实处。
晚春的河岸还有风寒料峭,更别提头晚上那一宿的寒凉入骨。民夫们就这样无遮无盖宿在河边,绝大多数人都没睡好。
更让人愤怒的是,不要说头一晌的晚食,这边儿干了一早上,差役们也没提“早食”这两个字。民夫们累死累活那么久,又经了风霜欺凌,真是又冷又饿又困又累。
好容易强撑着把活儿干完了,差役们吆五喝六驱赶着民夫们速速离开。民夫们却拖拖拉拉,只将希翼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落在差役们身上。可眼看珠围翠绕、锦绣无边的小花坞就要被抛到身后,苦苦期盼的工钱却始终不见影儿。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名三十来岁,面色黧黑、身材魁梧的大汉强自打点起满脸讨好,对不远处一名差役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相问:“这位官爷有劳了,还敢问咱们的工钱儿上哪儿去领?”
那名差役闻言,捧腹哈哈大笑。大汉不明所以,却不敢质疑,只能也在旁边陪着笑。但这差役笑毕却瞬间变脸,不由分说用刀鞘劈头盖脸乱砸乱打大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滚滚滚,滚你娘的泥腿子!你们这是给郡王爷干活儿,还想要工钱儿?爷爷们劳累了一晚上,也没见仨瓜俩子儿的,你们也配?!”
那大汉猝不及防,被沉重刀鞘砸得头破血流。鲜血自他头颈飞快淌下,刹时就在他这身破衣烂衫上流得到处都是。
大汉恍若不觉得痛,只是低头死死盯着在褴褛破衣上蜿蜒向下漫延的血迹,双眼慢慢变得通红,直恨得咬牙切齿。钵大的拳头紧紧攥住,手指骨节卡卡作响,他的胳膊肘儿就要抬起,眼看就要反抗差役这顿毒打。
那差役见状,哈哈两声仰天大笑,伸手就要拔刀。奈何,他这把鱼鳞宝刀太多时日不曾出鞘,也从来没有保养过,刀柄与吞口那处居然生了铁锈。拔好几次,他才艰难地将刀抽出小半拉,后面的那截刀身却是卡在鞘内死活动弹不得。
幸好耽搁了这小片刻功夫,那大汉被几名同村民夫七手八脚给抱住,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将他给拖走。
大汉的一名同村冲着还在和刀鞘呲牙咧嘴较劲的差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连声告罪:“官爷休恼休恼!二牛是个憨货,只他小儿子在山上跌了一跤,得不少银子养着,他才掉进了钱眼儿里。官爷千万莫与他一般计较,小人们并不敢当真讨要工钱,权当是给官爷们的茶水钱。官爷们辛苦,辛苦。”
原来王二牛就是胆大包天背着儿子去拦宗政家进香队伍的百姓,他的小儿子虽然得了宗政家族医的救治,没有生命之险,但之后的吃药调养不可能还指望宗政家。所以听说鱼岩知府派了差事,可能有工钱拿,他便求了人来做工。
没想到不仅白干一场,还被冤枉成了憨货,想着小儿子还躺在床上,王二牛越发暴躁,在众人的手脚围困里使劲儿挣扎,引得更多民夫把他抱住。
那差役还想发作几句,但已察觉手中佩刀不对劲儿,只匆忙抬头狠瞪了这人两眼,骂道:“快给爷爷滚!等着爷爷活劈了你们不成?!”
民夫们听得此言,再见别的差役也目光不善,哪里还敢肖想什么工钱。他们慌不迭地一窝蜂跑远,揣着满腹委屈两手空空地各回各村。
那差役终于把刀拔出刀鞘,也顾不上那群不识好歹的泥腿子,定睛只看自己的佩刀。顿时欲哭无泪,他在心底将兵器房司库翻来覆去不知痛骂了多少回。原来,好好一柄鱼鳞刀,那一层雪亮刀面之下居然是更加不堪朽腐的青铜内里!暗绿色的铜锈都腐蚀到了刀面!
“天娘咧!这刀发到俺手上才不过三个月咧!这可咋办!?”这差役不复方才跋扈蛮横劲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抹泪。
其余七名差役围拢过来,见状也纷纷去拔自己的佩刀。只有两个人抹了把虚汗,长出一口气。另外五个人的佩刀居然也和这名差役的一样,铁面裹着熟铜。甚至有一个人的刀,干脆就断在了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