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明偶尔抬头,便惊讶地发现,儿子和儿媳妇凑在一块儿采茶呢。真是黏糊得紧,这么远远儿看过去就像贴在一块儿似得。
其实宋景微和沈君熙一前一后站在茶行里,并没有贴得很近。只不过沈君熙为了随时可以保护媳妇,始终站在距离媳妇不足一臂之遥的地方。假如发生了什么,他一伸手就能够到媳妇了。
今天的背篓因为宋景微的加入,满得很快。
沈君熙怕宋景微累,便对父亲沈东明比划道:“爹,我和媳妇先回去。”
沈东明说:“快去快去。”眼见着日头就大了,连他都要赶紧回去呢。
“嗯。”沈君熙点头道,走回媳妇的身边,对媳妇比划道:“咱们回去吧。”
在路上,宋景微问道:“你们这里都是种这种茶,没有别的了?”
沈君熙比划道:“祖上一直种这种,没有变化过。”反正这种茶价钱也好,产量也不算少,大家过得去,就没有想过要改变了。何况换一种,也不一定种得好。
“这种茶产量还行,但是比较普通,价格上上不去。”宋景微说道:“我以后要种的话,我会考虑其他的品种。你知道附近还有那些地方生产名茶吗?”
沈君熙闻言,脑子里闪过有名的茶乡石窟山,那里最出名的是岩茶,他比划道:“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比较远。”他也没去过,只是听人说过,坐船要五天左右来回。
“有多远,需要走上十天半个月吗?”宋景微考虑道,要是这么远的话,只有年后再去了。
“不,坐马车的话来回五天左右。”沈君熙抿着嘴角,比划说:“你想去吗?”
“想。”只要五天来回,那不是正好吗,不远。
“不行,你怀着宝宝,不能出远门。”沈君熙想也没想地比划道,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坚决地对宋景微说不。
“……”宋景微也是一时不习惯,因为沈君熙很少这么给他画叉,凡是他提出的要求都是点头的居多。但是沈君熙考虑得也对,他怀着宝宝确实不适合坐船出远门,他说道:“好吧,年后再去也一样。”就是忙碌点,因为开春要种莲藕。
“嗯。”沈君熙很欣慰地笑了笑,用一种嘉奖的眼神看着他。
“……”宋景微默默无言。
俩人一路走回家,期间也遇上了不少村民。那些村民的眼光,总是若有似无地扫过宋景微凸出的肚子。有些人只是纯粹的好奇,有些则是带着异样的眼光。
宋景微索性不理他们,也不会刻意遮掩自己的肚子,该怎么走还是怎么样走。
倒是沈君熙很烦那些人,走着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那些人的眼光,不叫他们盯着自个的媳妇看。
“没有关系,不用理他们。”宋景微见他闷闷不乐,便说道。
“他们不好。”沈君熙比划道。
“不好就不好,何必理会?”宋景微说道,忽然想起在现代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又不是人民币,哪有人人都喜欢我的道理。他便笑了,安慰青年道:“你又不是银子,别人为什么要处处给你好脸。”
“……”沈君熙从未听过这种说法,顿觉有趣,连看着媳妇的眼睛都是亮亮的,仿佛很意外。
“好了,回去还要干活。”他说道,他这几天都在观摩沈君熙炒茶,觉得似乎也不难。
“嗯。”既然媳妇不在意那些人的目光,沈君熙便也不纠结了。因为纠结也没用,他总不能去找别人的麻烦。他宁愿宋景微是不在乎的,那样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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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尾巴上,天气转凉。
沈家大房各个屋里的薄被早就撤下,换上了暖和的棉被。沈东明和杨氏屋里的棉被还是去年打的,宋景微瞧着嫁妆里有几条,便让沈君熙给他们送了一条过去,是正经的丝绵被,轻柔而保暖。
“这么好的棉被,又暖又轻,我真是头一回见。”杨氏左摸右摸地说道,明明分量比自家打的棉被轻很多,盖在身上却暖和得紧。
“儿媳妇给的东西,能差吗?”沈东明坐在一旁笑呵呵道,他戒烟有十多天了,眼下一有空闲,便有点心痒痒,想抽烟。
“那是啊,可是等到下雪的时候,不知道还管不管用。”杨氏说道,他们这边不算挺冷,每年十二月底一月的模样,偶有几场小雪。往年好像都没下呢,也不知今年怎么样。
“到时候再说呗,不管用咱还有棉被,多盖几条就是了。”沈东明说道,努力抑制住了想去拿烟斗的手,他不抽,为了大孙子他到老也不抽了。因为杨氏说过,他再抽烟就不让他抱孙子,那怎么能够,他怎么能不抱孙子。
“一月上,景微也该生了。”杨氏突然笑道,叹息着笑了。
“是啊。”沈东明咧着嘴,和妻子一样既感概又开心,眼下全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就等着他们家的第三代出生呢。
假如真是四月上受孕的,来年一月确实就要生了。
自从上次请过胡郎中之后,宋景微中间又请了他一次,给自己做个简单的产检。所幸他说孩子很好,说宋景微身体健壮,还叮嘱不要吃太多,看肚子已经超大了,到时候生得辛苦。
杨氏和沈君熙当时也在着,听闻吃得太多也不好,他们都慌了,每天怂恿宋景微往海里吃的人,就是他们俩。
“可我儿媳妇胃口好,吃得下,也不成吗?”若是肚子饿了也不敢吃,多受罪呀?
“倒不是说饿了也不许吃,只是要克制,别吃撑了。”胡郎中叮嘱道,上次瞧孕夫的时候,还是瘦瘦的一根竹竿,现在来瞧他,已经是珠圆玉润地一坨,真是差别甚大。
“那就好。”全家都松了一口气。
宋景微摸着比上个月大了不少的肚子,也长呼了一口气。他现在的胃口还是很大,不过已经在注意摄入的量度,尽量保持八分饱就足够了。
冷天穿上稍厚的衣服,倒是把他的肚子遮掩了下去。男人怀孕和女人怀孕还是有这么一点区别,女人的肚子更大一些,男人的肚子则是比较小。
二十八日的这天上午,有些日子没见的原清随来了。他还是那副伤员的模样,不过这次不止是他自己前来,身后还带着一个高高壮壮,满身匪气的年轻人。也许这就是他之前说过的,在水上跑船的堂弟。
“清随,好久不见。”宋景微说道,客气地把二人招呼进来。索性屋里正在煮茶,三人围坐在茶几边上,边说边倒茶。
“景微近来还好吗?”原清随打量着他,发现竟是胖了,怪好奇的。
“我很好,你看我这副模样就知道了。”宋景微无奈地笑道,顺手把一只洗好的茶杯放到二人面前,然后注入滚烫的茶水:“二位请。”他淡声道。
“好,还未向你介绍。”原清随对他说:“这就是我那堂弟,名叫原冠霖,今年二十整,十六岁就在水上跑了,至今已有四个年头。”
宋景微细看原冠霖,原来他才二十岁,必然是水上风吹日晒,整个人显得稳重老成。
“冠霖,这位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位好友,他叫宋景微。”原清随朝着堂弟介绍道,指着外面那片田地说:“那些田地都是他的,他准备种上一园好茶,来年便有收成。”其实这个时候介绍二人认识,未免过早,毕竟宋景微的茶园还是个未知数,最快也要等到明面下半年才可能有收成。然原清随有点小私心,希望二人早点认识,建立交情,往后做生意能够顺利和谐。在这一点上,他是向着宋景微的,只因他堂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原冠霖公子,你好。”宋景微问好道。
“你就是我堂哥提过的,有大才的人?”原冠霖上下打量对方,恕他瞧不出特别来。不过这个乡村野夫,能够短短的时间内结识他的堂哥原清随,想必也不是什么心机单纯的人。
“大才未必有,都是生存手段罢了。”宋景微平平道,原冠霖这种人,看来不需要太多客套,他不愧是跑船的,连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匪气。
“倒是真手段。”原冠霖瞧来瞧去,说了这句。
见他二人气氛如此违和,原清随也奇怪,虽说原冠霖就是个土匪性子,轻易不给人好脸色。但是原冠霖最尊重他,按理说他介绍的人,就没有这么不给脸的时候。
“冠霖是否有误解,我和景微偶然相识,互相欣赏彼此才做的朋友,可不是你心中想的那样。”原清随拿这个堂弟没辙,只好苦笑着解释。
“没有,我不过是试探试探,他果然不怕我。”原冠霖进来一直绷着脸,眼下突然就笑着道。
“你……”原清随继续苦笑,原来自个又被堂弟摆了一道。
“既然是堂哥你的好友,我就不为难他。”原冠霖正色说道:“跟我做生意可以,不过要按照我的规矩来。你要是不能接受,还要趁早歇了主意吧。”
宋景微问道:“你的规矩是什么规矩?”
原冠霖道:“第一,我不接受别人对我指手画脚,你给我货物,那就归我管了,你只等着收银子,其余一律事情别插手干涉。第二,我不接受讨价还价,货物卖了多少,我抽其中两成。”
“两成未免有些多。”宋景微淡淡地开口打断。
“呵!这两成你出得不冤,我可是要帮你运货,出货,卖高价钱,路上还要承担风险。”他道:“假如你自己去售卖,你知道哪里卖得好?你知道如何卖得好?”
原清随知道原冠霖得本事,他向宋景微说道:“冠霖倒是没说错,他跑船这些年攒了不少经验,你的货物交给他不用担心卖不到好价钱。”
宋景微也知道其中的道理,他只是努力争取看看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既然对方一口咬定要两成,他也没法子。
“两成可以给你,只是你要保证,给你的货物必需要有去有回。”假如途中出了意外,这笔损失还是要原冠霖负责。但是这个意外二字,却不能随便说,以免得罪人。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跑船四个年头,从未发生丢货的事情。”原冠霖看着宋景微说道,捏起小小的杯子一口喝掉茶水。
这个时候,沈君熙带着一身凉气,从外边走进来。他踏进屋里才发现,宋景微在招待客人,一个是他认识的原清随,一个人他没见过的陌生男子。站在门内顿了顿,他突然不知道该悄悄地出去,还是进去。
“过来坐。”宋景微抬头见了他,便说道。
“嗯。”沈君熙迈开脚步,轻快地走到媳妇身边,先对原清随用手语点头问好。
“沈公子,你好。”原清随微笑向他说道。
宋景微没有向原冠霖介绍什么,他自然地给沈君熙倒上一杯热茶,才说道:“吴喜回来了吗?”吴喜今上午请假去镇上买东西了,所以才让沈君熙去替课。
“嗯。”沈君熙眼神暖暖地瞧着他,点头应是。
原清随在旁为堂弟低声解惑道:“这位沈公子是景微的伴侣。”
“……”原冠霖讶异地扬眉,表情似是吃惊,还有些许嫌恶,说道:“什么伴侣,不就是他的丈夫。”原来自己谈了老半天,对方竟然是个嫁人的娘们儿:“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对原清随埋怨道。
“额,这又有什么关系?”原清随不解道,他交朋友没有那么拘束,凡事合他胃口就行了。
“哼……”原冠霖直接对宋景微说道:“我跟你说,我从来不跟娘们儿做生意。”
宋景微的脸色未变,目光冷了一些,问道:“阁下的意思就是?”
原冠霖道:“就是不做你的生意了,你找别人吧。”他看也不看那杯被满上的茶水,起身就准备走人。
原清随说道:“冠霖,你……”
“我走了,你走不走随你。”原冠霖混不吝地留下一句话,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个倒霉孩子……”原清随没辙地说道,有点生气有点无奈,更多的是不好意思:“景微,真是对不住,我没想到他竟会这样。”以前也没听说过,他讨厌嫁人的男人。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责任。”谈生意这样东西,合则来不合则拉倒,虽然失去这条路子,宋景微感到挺可惜。
“嗯,你别担心,他只是一时有些拧巴,我会劝劝他的。”原清随就不信自己拿堂弟没办法,说道:“反正时间还长着,不用担心。”
“清随辛苦了,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报答你。”宋景微笑道:“你就留下吃顿便饭如何?”
原清随来过几次,倒是一次也没有留下来吃过饭,他想了想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喝一杯。”
宋景微道:“喝酒就免了,你那手还没好呢。”他努努嘴,正是朝着原清随受伤的手臂。
“……”原清随虽是个儒将,却在军营里喝惯了酒。如今有一阵子没沾酒了,心里怪想的。
沈君熙闻言,提着心才放心来,他是绝对不希望媳妇喝酒的。
中午为了招待原清随,杨氏杀了一只鸡,又炖了一只猪肘子,把午饭吃得够味道的。期间沈东明一直喝酒来着,话到嘴边都被杨氏的眼刀子剐回去了,只好讪讪地拉耸着眉毛。
他眼下戒烟又戒酒,连招待客人都不得喝两盅,也真是可怜。
原清随倒还克制得住,笑劝道:“伯父来,咱们以茶代酒也是一样的。”没有酒,喝茶也行的。
“……”沈东明喝完一大口浓茶,咂咂嘴,这跟酒的味道怎么能一样呢,不一样啊。
众人看着他愁苦的馋相,都笑了。
把客人送走以后,沈君熙心事重重地帮着杨氏收拾桌子,一会儿回屋里陪媳妇午睡。
宋景微见状就问道:“一中午频频走神,想着什么东西?”
沈君熙对他比划道:“你们上午在谈什么,是谈生意吗?”
宋景微乜了他一眼,声音懒懒道:“在谈销路的问题,那个高壮的是个跑船的,只不过谈崩了。”
“为什么谈崩?”沈君熙踌躇的比划道:“是因为我吗?”
“嗤……”宋景微好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又不认识你。”从头到尾,都跟沈君熙没有关系。
“……”沈君熙默默地垂着眼睑,怎么会没关系,他听出来了。那个男人之前大概已经跟媳妇谈好了,后来知道媳妇是个嫁人的,就变卦了。
宋景微思索了一番,说道:“他固然是看不起我,才反口拒绝。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却不是因为你。”所以一直以来,宋景微从未埋怨过沈君熙。他不保证初始的时候完全没有迁怒,但是他很肯定,他清楚沈君熙是无辜的。
也正是因为沈君熙无辜,同时又对他分外执着,分外小心,他才一天天瓦解心房。至少到了今天,他再也说不出当初那种令人伤心的狠话。
“……”一句不是因为你,却没有让沈君熙更开心,反而是白着脸色的。
“怎么了?”他脸都白了,宋景微见状便道:“你能不能心理素质强硬点,我不是在怪你。”面对一个动不动就慌给你看的人,宋景微也很措手不及,好像随时都会说错话伤害到别人似的。
当沈君熙抬头看他,他便用力地强调道:“你给我听清楚,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