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女人呀……”施翠忧伤地道,“王先生哎!王先生哎!王先生这样情深意重,这女人竟然就这么走了!啊……换成我……”
“换成你怎样?”孙成在她身边阴恻恻地问。
“与你何干!”施翠突然变脸,一甩手走到一边,脸不知何时已经微微红了。
“谁说的,”钱梅花却在那不以为然,“女人,女人你有我懂?女人最是口不应心了,你瞧百里故意回避那样儿,明显心虚了嘛,不信你再说几句王先生,保准她竖着耳朵偷听……”
“钱梅花,上来给新兵编队!”百里幽的声音远远传来。
“哎!”钱梅花连滚带爬地奔过去,过一会儿,她的大嗓门哀嚎起来,“什么都不给我,连个名册连支笔都没有,让我怎么安排……啊啊啊!!!百里幽,我没得罪你吧……”
百里幽在哀嚎声里平静下城头,施翠孙成等人立即下城的下城,做事的做事,都让自己很忙,很忙……
百里幽在下城之前,转头,对城外看了一眼。
那一生动用三次的武林密令,这是第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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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一天忙碌,到了晚间才稍稍安定,内城原本住户少,主要是官衙集中地,以及官员和一些大户人家居住所在,此刻挤得满满当当,那些巨户门楼之下都坐满了人,到处头挨着头脚绊着脚,清静的内城面目全非,好在百里幽严刑峻法,那些富户官员都敢怒不敢言,也有很多人主动开门接纳百姓——大难最能触动人的柔肠,严酷的环境里,爱心才得凸显。
百里幽披一身清冷月光,缓缓从长街走过,身后跟着霹雳虎,那男子一路都跟着她,也不说话,百里幽也不理他,让他跟着到处跑,把后背亮给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严格意义上,她和霹雳虎还算是有仇。
一路上檐下都睡满了百姓,蜷缩着幢幢的黑影,孩子梦中的呓语和老人衰弱的呻吟交织,唱一曲乱世劫难的哀凉。
百里幽皱着眉头,眼神很冷。
她刚才从萧大强他们口中得知,其实一开始西周军队进城的并不多,似乎只是一个千人队,是从北严阴山里突然穿出来的,出现在城门下的时候,最前面一队骑兵烟尘滚滚,当即吓坏了排队入城的百姓,纷乱之下,守城官指挥失误,被对方一箭射中咽喉,其余士兵群龙无首,惊慌失措,又听了太多关于西周凶蛮恶毒的传说,心魂俱丧之下竟然弃城而逃,白白将大历城墙拱手相让。
这是大历历史上最快被攻破的城池,也将是大历历史上最大的耻辱。
北严位居内陆和边疆的交界,夺下北严,上可扼天历军运粮必经要道,南可攻上府兵大营截其退路,如果野心再大一点,以北严为据点,渡定江直下南境,五日内便可进逼丽京!
百里幽非常疑问西周对方那个千人队,是怎么越过上府兵大营和天纪军巡哨,直接穿入北严的,她命人翻出北严府内珍藏的军事地图,发现阴山之内有一条小道,曾经是大历卫国战争时期,北严封锁时由士兵开出来的运粮密道,从那里可以抄近路到北严,还可以越过上府兵大营。这地图虽然标明绝密,但存放并不严格,管理的书记也说不清是否被人取用过。百里幽想起曾听人说老文官回来过,之后又失踪,心里隐隐有了数。
事已至此,追究谁都没用,她恼恨的是章丘贪生怕死延误时机,和本地军务废弛,城内守军三千,如果一开始就能组织上城对抗那个千人队,何至于如此。
身后脚步声橐橐,苏沙和施翠跟了上来,递过来一块面饼,百里幽接过来,大大咬了一口,施翠笑道:“不用问就知道你一定没吃。”顺手又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的咸菜。
“城中现在食物配给,盐油菜米都紧张,这咸菜可是千金不换。”施翠笑得得意洋洋。
百里幽拈起一块酸萝卜,却没有吃,走了几步,顺手塞在了一个巴巴望着她手中萝卜流口水的孩子嘴里。
随即她继续向前,听也不听那家大人喃喃的道谢。
苏沙和施翠停住脚,相视一笑。
这个特别得让人想笑又想叹息的人啊……
“我想。”施翠悠悠道,“这场灾难如果安然渡过,我也和你一样,跟着她算了。”
“嗯。”苏沙还是那木木的老样子,一点都不奇怪的模样。
“跟着她一定有前途。”施翠双手捧心满是憧憬。
苏亚不做声——傻子都知道,跟着太史阑是半空走钢丝,也许可见天地辽阔清风徐来,但更可能是被天上强风猛卷吹落。
百里幽那种毫无顾忌,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实在太可怕了。
霹雳虎却哼了一声,道:“她也配!”
“她不配。”施翠笑嘻嘻地道,“我就不懂她这么不配你跟着她干嘛?”
“等着暗杀。”
施翠哈哈一笑,苏沙唇角勾了勾。
风有点凉,心却是温热的,像盛宴后一碗清粥,熨贴的热度,生出朴实的甜美。
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百里幽,忽然站了下来,前方似乎有点喧嚷。
几人立即抢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一家大户,居然晚上施粥,立即引来一批百姓,吵吵嚷嚷抢饭。
其实刚刚开始闭城,食物虽然配给倒也够吃,大家并没有饿着,但乱世的恐慌感令人不肯放过任何获得食物的机会,就像饿过的老饕,床底下总要藏满食物。
百里幽并没有靠近,也没有唤人来维持秩序,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看着。
施翠苏沙却开始暗暗担心——十有七八这个冷酷的女人,是想趁此机会抓出几个不安分的,杀鸡给猴看。
看着看着,百里幽眯起了眼睛,施翠托住了下巴,霹雳虎开始冷笑,苏沙手动了动,按住了剑。
人群里有一个人,上蹿下跳,手长臂长,轮番从队伍前排到队伍后,拿到馒头后再排一次,每排过一次,就藏起一个馒头。
这人身形灵便,笑容满面,苏沙施翠一开始看见的是他的侧面,只惊诧于此人身手和所干的事儿,忽然看见他又挤了出来,再次排队,正对着她们扬起了脸。
然后施翠“咦”了一声,苏沙皱了皱眉。两人看看似乎在出神的百里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有点像啊……”施翠低声道。
“一点点。”苏沙却像不太愿意承认。
百里幽一动不动。
人群里那个人,弱冠年纪,穿得花里胡哨,金色的长衫配桃红的扎脚裤,杏黄的汗巾拖在紫缎的靴子上,腰上束一条镶铜的腰带,那铜色看着有点似金,仔细看便发现不过他上了一层黄色颜料,反而显得更加斑驳。
这个人周身都显出一种矛盾的气质——荣华与落魄,骄傲与猥琐,掩饰与张扬,铺展与挽救。
看着他,就像看见盛世末年,豪门倾灭,多少华丽滔滔如流水,金粉银楼的遗老遗少们,高坐乌黑的门楼内,用一种执拗而绝望的姿态,将往昔挽留。
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他这种奇异的气质。
而是他的脸。
清秀,带点贵族的苍白,眉目却算得上温润。只唇角总像在微微翘着,笑起来三分讥讽。
如果不是那点奇异的笑,施翠看见他的第一眼,会失声惊呼,“王先生!”
是的,王平遥。
这人竟然有点像王平遥。
其实容貌有差,王平遥比他眉目精雅;两人神韵更是区别极大,王平遥也像他这样永远在笑,但笑得亲切温存,和这人的讥诮,鲜明如昼夜之分。
但粗粗一看,就是觉得像。
因为像,所以众人分外觉得刺眼,看这么一个有王平遥几分模样的人,在人群里做那样的事……
百里幽皱眉,忽然道:“霹雳虎。”
霹雳虎揉揉鼻子,大步上前,单手一拎,就将那小子拎了出来。
“啊!非礼呀——”那人在霹雳虎手中惊吓挣扎,袖子里馒头滚出来,他偏脸用肩膀夹住。
霹雳虎把他掼在了太史阑面前。
“干什么你们!”那人在地上挣扎,“有辱斯文!混账!无耻!登徒子!”
没人压着他,他自己扭在扭去,把掉落的馒头都收了起来。
百里幽忽然上前一步,靴子踏上了一块馒头。
那人的手指,靠在馒头边,停住,不动。抬眼看她。
他抬眼的角度,正看见那双分外水汽氤氲的桃花眼,亮亮地迎上来,眸光里也似有桃枝摇曳,满面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