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来客
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王爷病的一个女官而已。”
“一个女官。”墨然笑得讥诮,“敢于不在我玄王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你玄王府果然好大本事。”周惠眼波流动,“从哀家进门到现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诉哀家,这四面都有人在看着哀家举动,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里,老李都找不着,可见世人传言你玄王府家卫甲于天下,果然不虚。”
她身边不远处,橘皮老脸的李旺福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多谢太后谬赞。”墨然轻笑,“李总管是宫中第一高手,他怎么会找不到人藏在哪里?他找不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
李旺福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水底。
“你说没有便没有罢。”周惠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喜欢微微摆着身体,轻巧的弧度少女般娇俏,毫无平日里端庄风范,“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因此查抄你玄王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墨然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说这个了,越说越正经,好无趣的。”周惠摆摆手,转过身去,看着荷塘,“你家的荷花开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墨然闲闲走过去,站在她身侧,依旧离着三步,“我想……这荷花还没开吧?”
“没开才最好。”周惠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几丝幽怨,“这才是花最好的时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开了,则不过博几句赞赏,然后被不懂怜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盏中迅速枯败,叶残花消,作为花的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为花,她们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玉盏隆重相待。”墨然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最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周惠没有回首,手指擎着一朵花苞,指尖无意识在上面划啊划,将那她刚刚还在由衷赞赏的娇嫩花骨朵,划得七零八落。
墨然不语,转头看一边的桥栏。
他在等她发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之后,周惠回过头来,并没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点点泪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阿然……你是在怨我……怨我当初贪慕虚荣么……”
墨然一怔,低头看了看衣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的质料轻薄,被周惠染了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血涌指节,手指雪白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点点青色,凄艳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淡淡厌恶。
这厌恶,使素来雍容有城府的他终于犯了点公子脾气。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划。
一截袖口,齐整整地截了下来,周惠手抓了个空,攥着那截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墨然的神情突然温柔。
“太后如此喜欢微臣的衣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脱下来相赠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周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衣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墨然竟然如此大胆。
李旺福橘皮老脸一阵抽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墨然一眼瞥过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动了。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不敢侧过去,也不敢正过来。
墨然一眼瞥过便转开,笑容里淡淡不屑,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周惠却好像没听见,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浓密的睫毛下没有泪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层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飞扬。
随即她五指慢慢张开。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衣袖,风是从她身后吹来,向墨然去,那一截绿色布料,将要扑到墨然的脸上。
墨然没动,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将要扑到他脸前时,忽然转了方向,翻翻滚滚飞开去,落在荷塘一瓣荷叶上,颤颤如舞蝶。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截衣袖,墨然举起手,将另一边的衣袖挽了挽,两边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依旧不突兀,反多了层落拓风流,萧萧举举的清贵潇洒。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的,千锤百炼深入骨髓的优美。
周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致腕骨上掠过。
烈火般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别的意味——恼恨、懊丧、无奈、不甘、压抑……
随即她深深吸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然,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墨然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的,俏丽温婉容颜后,是一颗执拗偏激近乎疯狂的心,像独处于帷幕后的舞者,一遍遍练习他人难以企及的动作,期待灯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鸣惊人。
所以她喜欢安雨润,安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的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在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一对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欢。
不过,她疯狂,代表他一定陪着?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周惠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潮热渐渐退去,却依旧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他浅浅地笑了,“没有当初,自然也没有日后,您是大历的皇太后,我是大历的玄王,当初是,现在是,将来,自然也是。”
周惠不语,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偏头看着他,夭夭桃李,灼灼辉光,月明珠润,侧帽风流,其人如玉,公子无双……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似不过分,都似还不足,世间一切的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跃动着,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经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么笑着,笑得人心潮一一的涌上来,却没有可供休憩的沙滩,最终在那般长长的盘桓之中,等到头顶一轮冷冷的月色。
她的心,也像那轮月色一般,散发着青幽的寒气,一寸寸银辉四射。
“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很久之后再开口,她忽然换了语气,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身份来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欢喜,也许就真的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便病了。”
“太后愿往哪去便往哪去。”墨然还是那副随意模样,似乎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杀气,“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总也不生,那也是违旨不是?微臣总不敢让太后不欢喜的。”
“是吗?”周惠格格地笑起来,“都说玄王殿下生的一张巧嘴,当初平野之战活活骂死中境的大军师,今儿哀家倒确实领教了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你当真不敢让我不欢喜?为什么哀家觉得,你时时都在试图让哀家不欢喜呢?”
“哦?”墨然一点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听说。”周惠随手揪下了栏杆上攀附着的一朵紫藤花,“你对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欢喜,还让人传话给哀家,说你不高兴。”
“太后日理万机,还要操劳微臣近身伺候的人这等小事,微臣虽然感激涕零,可身为国家臣子,万万不应让太后分神于此等小事,耽误朝中那许多大事的批决,微臣不高兴,是为天下不高兴,为朝政不高兴,为太后操劳过度怕损伤凤体不高兴,可不是对太后不高兴。”
“你这一连串不高兴,听得哀家脑袋都晕了。”周惠用紫藤花抵着嘴唇,眼波盈盈地瞅着他,“你一不高兴,连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兴些,岂不是连我也杀了?再再不高兴些,那不连陛下也宰了?”
“太后这话微臣可不敢听。”墨然肃然道,“王公公态度骄狂,无视礼法,冲撞于我,触犯宫规。微臣替太后教训一下他也是应当的。太后怎能将这种微贱之人,与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为什么哀家听说不是呢?”
“太后今儿真是奇怪。”墨然笑吟吟扶着栏杆看她,“刚才不是您说是微臣打的吗?”
周惠不说话了,用紫藤花一点一点蹭着栏杆,花瓣被揉得稀烂,栏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色痕迹,像血。
“墨然。”她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再开口时语气肃杀,“哀家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是谁?”
又是一瞬沉默,在周惠以为墨然要否认的时候,他最终淡淡开了口,“你知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