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看似阉竖横行,大难临头,实则不足为虑。”别看唐顺之病了,可是依旧眼明心亮,看得明明白白。
他声音平静道:“只要挺过去,要不了几个月,陛下驾崩,新君继位,裕王敦厚仁义,秉性温和,说穿了,就是无能。”唐顺之得意地笑道:“无能好啊,皇帝无能,才能显出大臣的本事,裕王做不了什么事情,他只能依靠高拱,还有就是你!”
“高拱会做事,却不会做人,加上性格急躁,恃才傲物,他干不了多久,就会得罪一圈人,被赶下台,这时候就是行之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些年你攒积的势力足够了,拿出真本事来,大刀阔斧,革新弊政,振衰起弊,重整大明!该有人出来做事了,不然以大明的局面,要不了几十年,怕是就会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了。”
唐顺之满怀着憧憬,感慨说道:“为师看过你的三本书,写得很不错,只是胆子太小了点。”
“还要小啊!”唐毅夸张道:“人家早就骂我弃孔孟,用杨朱,离经叛道,不可救药。”
“呸,要是区区几句人言,就缩手缩脚,还配做我的弟子吗?”唐顺之教训道:“你光盯着理财,弄来再多的银子又能如何?守着一个无底洞,有多少都不够用,这些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唐毅开市舶司,整理盐务,就连崇文门的税卡都折腾了一边,大明如今的岁入,几乎是历史上的三倍。
可是没有用啊,进来再多,皇帝挥霍三分之一,臣子贪墨三分之一,宦官勋贵还要拿走三分之一,能用的刀刃上的寥寥无几。
如果不对大明的统治集团,从皇帝算起,一直到官绅、宦官、勋贵,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根本没有办法挽救这一艘行将沉默的大船。
唐毅当然早就有想法,只是除了几个心腹谋士之外,就连老爹都没说,他不是不放心,而是不想让长辈替自己担忧。眼下老师到了这个地步,唐毅自然不会瞒着。
“师父,举一国奉养一家一姓,把亿兆生灵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实在是风险太大了,从秦始皇算起,历代帝王之中,除了少数开基立业的君主之外,大多数都平庸无能,甚至胡作非为,倒行逆施,把天下视为私产,仁义挥霍糟蹋,正德,嘉靖,两朝加起来,超过一个甲子,大明的江山就被弄得山穷水尽,民不聊生。不能让他们再胡作非为下去了。”
唐毅没头没脑的一句,唐顺之瞬间瞪大了眼睛,激动地咳嗽连声,唐毅连忙帮他拍打,唐顺之却含笑抓住了唐毅的手腕。
“果然是你做的!”唐顺之眨眨眼睛,促狭地笑道:“做得不错,为师很满意。”
见唐毅吃惊地张大嘴巴,唐顺之嘿嘿一笑,不无得意道:“你这些年做的事情,没有刻意瞒着为师,为师要是看不出你的心思,也妄称智者。打破君权神授,推翻天命,强化臣权,虚君实相,为师是赞同的。”言下之意,海瑞和何心隐的事情,都有唐毅的份儿。
唐顺之身体太差了,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以行之才学威望,手段本事,自然能做到,可是你之后,又有谁能继承基业?人亡政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个治乱怪圈,又如何打破?”
唐顺之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行之,莫非你没有答案吗?”
“有!”唐毅道:“权柄尽数归于内阁,责任制,任期制。”
唐顺之似有所悟,急忙问道:“你的意思是?”
“内阁要扩充,仅凭着三两个大学士是没法服众的,要增加到至少五个以上,大学士经由百官廷推产生,一旦入阁,任期之内,不得罢免,每逢重大政务,内阁大学士共同协商,投票决策,形成决定之后,皇帝不得否定。所有大学士,任期最多两届。自上而下,扩充六部,增加地方官吏数目,建立完整的官僚系统,不再受皇权支配……”
唐毅的每一句话,都比何心隐的《明夷待访录》要厉害十倍不止,唐顺之听在耳朵里,后背都冒冷汗,好一个唐行之,竟然比自己想的还要大胆,还要超前。
“按你所说,岂不是官吏增加数倍不止,冗官又该如何解决?”
“吃闲饭的才是冗官,天下政务繁杂,真正做事的人越多越好。反而是那些不干事的,比如宗室,比如阉竖,勋贵,将门军户,把他们都解决了,铲除皇帝的羽翼,省下来的钱粮用来养官吏,岂不是更好。”
“咳咳。”唐顺之苦笑道:“好是好,可是能做得到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唐毅笑道:“弟子已经积攒了十五年,再给我一个十五年,我一定全部完成,到那个时候,功遂身退,留下来的大好局面,无法更改的铁律,哪怕是皇帝,也没法反扑,就算有心思,我也不会留下爪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