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把温润和缓的嗓音,柔媚却坚定,娇弱而执着,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语,都裹满了无限的轻怜密爱,浓情厚意,悠远痴惘,连绵不绝,像是一潭春水中,渐渐长出来的蔓蔓藤萝,将听闻者的整个身子,连同胸膛里藏着的一颗心,都紧紧锁绕在一起,交缠不放,不死不休……纵便淳于焉一早知晓她对自己的情意,此刻听来这一番深情款款的剖白,却也不由的心湖震荡,难以平息,如春风化雨,千回百转、极有耐性的洒落,将那冷硬坚忍的所在,渐渐的撕开一道轻细的口子,渗出丝丝缕缕的柔软来,泛在那冷凝如霜的瞳孔深处,溶解出星星点点的清光……男人凉薄的两片唇瓣,似微微张翕了须臾,想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仿佛又难以找到能够出口的字眼,兜兜转转,鲠住的不知名情绪,最后只得游离在喉咙之间,茫然飘忽,不知所踪……苏苑莛水波轻转的一双明眸,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惊涛骇浪,一掠而过,却被眼底氤氲的层层朦胧雾气,给不都声色的遮盖了去,潋滟过后,泛在空气里的若水哀伤,便只剩下无穷无尽般的溶溶情意,浓的化也化不开,一把柔软绵软的嗓音,似陷入对过去美好岁月的幽然回忆之中,轻细的如同最上等的丝绢,铺洒了一地的温柔与缱绻:
“王爷……你可还曾记得……当年,你被困邺城……援军不发,死生未明……所有人,都认为王爷已经凶多吉少……臣妾偏偏不信……一心想要去找王爷……那时,也是这样的隆冬时节……从王府到邺城,千里迢迢,臣妾孤身一人,不眠不休,迎着满面风雪,踏上茫茫前路……不知跑断了几多马匹,遇到了几许凶险……几次三番,臣妾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臣妾还没有找到王爷,怎么可以死呢?”
“当时当刻,臣妾心里惟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王爷……哪怕只为了能够与王爷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女子皎若秋月的脸容上,如笼了层层叠叠梦幻般的流光,神情悠悠,飘渺而恍惚,像是走进了萦绕着袅袅云烟的仙境,美得叫人心悸。
淳于焉但觉心底某处,如被一块千斤巨石,重重击中,那些埋藏在灵魂深处,幽暗不见天日的过往,不被提起,却无一日或忘,此刻陡然间像打开了锁妖塔的恶魔一般,迅速的逃逸出来,暴露在空气中,叫嚣着,咆哮着……淳于焉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京中传来父皇驾崩,淳于谦即位的消息,正是他攻陷邺城,整装待发,打算班师回朝的时候……却没承想,先前败走的吕良国守将,突然以一倍的兵力,杀了回来,形势急转其下……几场硬仗,双方皆是伤亡惨重……他与数千将士被困邺城,援军不发,粮草断绝……他从十五岁开始带兵,那一仗,却是他有生之年,所历最为凶险的……不仅仅是看得见的外敌的入侵……更有来自新皇暗箭难防的威胁……男人暗波涌动的寒眸深处,倏然划过一道嗜血的残戾,如同在幽黑的十八层地府,蓦地点起的一簇硫磺之火,炽烈而恐怖,熊熊燃烧着摧毁一切的泠泠恨意……这才是苏苑莛熟悉的那个王爷。
“所幸的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臣妾日夜兼行了二十多天之后……终于到了邺城……得见王爷平平安安的站在臣妾面前的那一刹那……几乎是臣妾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女子细细碎碎的嗓音,从娇艳欲滴的唇瓣间,徐徐倾吐而出,如久旱的天际,飘飘洒洒下来的一袭春雨,浸氲着淳于焉荒芜冷硬的心,渐渐渗出一丝丝的暖意……就好像当日伫立城头,望着底下那娇小柔弱的一抹身影之时,心中激荡如潮涌的震撼、澎湃、从未有过的情愫,就是在那时油然而生的吧?“莛儿……”
坚实温厚的大掌,轻轻握住女子柔软腻滑的玉手,淳于焉低声唤道,回忆触动了许久未曾触碰的情思,泛出丝丝缕缕的波动荡漾。
“王爷……你可还曾记得……你当时应承过莛儿什么?”
女子轻浅绵柔的嗓音,低低徘徊,流离婉转,美目似水,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尽数缠绕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心底一恍,复又坚定如铁,淳于焉话音清冽朗越,那些轻薄而厚重的字眼,便从一开一合的唇瓣间,徐徐倾吐而出,说的是:
“本王这一生一世……都绝不会有负于莛儿你……”
一字一句,皆如利刃铸刻于礁石之上,任风吹雨打,永不动摇,再难磨灭……也许不仅仅是为着眼前女子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提醒……眸色一深,敛去瞳孔深处,刹那间掠过的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淳于焉紧了紧握在手中的玉手,脑海里,另一道身影,却不期然的一闪即逝,抓不住,捉不紧,只划下一个模糊的印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苏苑莛轻轻靠在男人的怀抱里,他强而有力的臂膀,坚实而温暖,隔着厚重的衣衫,她依然可以清晰的听到,男人胸膛里那砰然跳动的一颗心,一声一声,沉稳若水,激荡成世间最美妙的旋律……那里,此时此刻,应该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吧?不,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她都绝不会允许有另外的人,闯进这里来的……他的心里,惟能有她一个人……就像她的心里,自始至终,也都只有他一个人存在而已……女子精致的眉眼,即使是睡梦之中,也无法放松的紧紧皱着,晶亮璀璨的一双眸子,微微阖着,偶尔不能自抑的泛出几分颤动来,许是正魇在某种梦境之中,难以自拔,眼睑之处,有长而卷翘的睫毛,低低垂着,投下一叠叠暗暗的光影,尚沾染着丝丝的湿意,如同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两只蝴蝶,扑闪怔楞着,却如何也飞不起来……突然,女子像是陡然间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单薄的身子,瑟缩在锦被之中,蜷缩如亟待被人保护的婴儿,漫延着不能抑止的颤抖,大颗大颗的泪水,慢慢的从闭着的眼眸之中,一点一点的渗出来,到得后来,却似决了堤的潮水般,不断的滚落喷涌,汇成一片汪洋,悲伤无法自抑,揉成千丝万缕的情愫,融进灼烫炽热的血液中,流淌在整个身心里,化成睡梦中的喃喃呓语:
“不要……淳于焉……快走……”
细细碎碎的哽咽,从女子微微张翕的唇瓣间,无意识的倾吐而出,断断续续,低不可闻,惟有嗓音中,不能自抑渗出的缕缕恐惧、爱恋、痛楚、难舍,清晰异常的流转在静默的空气中,一字一句,皆似利刃剐在铁器之上,划下不能磨灭的道道伤痕……安若溪看到那丰神俊朗的男子,身披战甲,毓秀挺拔的站在她的面前,一双漆黑如夜海的寒眸,流光潋滟,氤氲着层层叠叠嗜血的欢快;轻淡的嘴角,凝着一线一如既往冷冽的笑意,性感而凉薄,微凉粗粝的大掌,优雅的握着一柄长剑,那泛着青光的利刃,不断的滴出血来,带着新鲜而腥膻的气味,仿佛永远也流不尽淌不干一般……他开口唤她“汐儿”,邪魅而残酷,他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来,咫尺却天涯……突然,天地之间,不知从何而来,射出无数的利箭,如夏日里磅礴的大雨般,毫不留情的向着男人冲去……她想大声的告诉他“小心”,但是那两个字,就像是千斤巨石一样,堵在胸口,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无法从那苦涩如刀割的喉咙间逸出来,她的声音,仿佛被淬了剧毒,毒哑了一般,嘴巴张翕,却始终吐不出任何的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利箭,尽数埋进男人的胸膛之中,殷红的血液,不断的从伤口里喷涌出来,染污了他浩如明月的盔甲,开出一朵暗夜里的罂粟花,妖艳而惨烈……安若溪想奔到他的身边,双足却如被狠狠钉在原地,再也挪不动半分,她只能那么看着,看着男人玉身秀拔的身姿,缓缓的,缓缓的倒在她的面前,似在她千疮百孔的心底,轰然倒塌了某样东西般,碎成灰烬,再难捡拾……恍惚中,安若溪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那些心痛欲裂的痛楚,还是化成眼泪,不断的从眼眶中流淌出来,止也止不住,如要将她生生撕裂一般,至死方休……朦朦胧胧,安若溪仿似听到一把温润焦切的嗓音在唤着自己“汐儿,汐儿……”一遍一遍,仿似要将她从这样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一般……安若溪拼命的睁开眼睛,泪眼氤氲中,一道男子的身影,渐渐清晰。
“连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