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晓时分,齐荆惊醒,鼻端所闻尽是满屋浓重的酒气,不由深深皱起眉来,倏地,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顾不得脑胀欲裂,翻身弹起。
空气尚带湿气,东方微微现白。本欲先往偏院儿去试探情况,脑中想着昨夜众人劝酒的情形,他的酒量甚好,昨夜因有意拖延,便来者不拒,被邱大那一伙儿灌了个醉,这样想着,越想越是生了疑。当即脚步一转改了方向。
行至主院,齐荆环视一圈,院落一切正常,丫鬟侍卫都在,心下稍定,转身欲走又觉出不妥,扯过丫鬟问了一句,丫鬟只说阿免并没回过,连爷也一夜未回院子,齐荆心下微惊,当即命人去敲那房门,房内久无人应,细听无人声,推之不开,却是从里侧上了锁,齐荆大急之下破门入室,那屋里头哪里有人!
满院俱惊,一众守卫并暗卫更面如死灰,重重眼力之下,竟让主子失了踪,且是整整一夜。
君亦衍没歇在主院,齐荆对此第一反应便是又宿在书房了。当即命人去书房报上,一面粗问了昨夜情形,一面领人四处找寻。
几乎没有耗费什么力气,循着脚印和断续的抛洒之物,很快便找去了地窖。
到得窖口,只见底下一片狼藉,遍地薯堆中,污秽的血水浸泡着大量虫尸杂叶,伴着刺鼻的腥臭,那情形令见惯场面的大男人也几欲作呕。而就是在那样的污秽中,一个女人斜躺在红薯堆上,她双目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一处,却仿佛目不能视,原本绝美的容颜,此刻被污水浸泡得发了白,宛若死人一般。齐荆发誓,那是他此生见过最为绝望的眼神。再顾不得礼数,他跳下地窖,将她抱起,那人却浑身僵直,冰冷如石,身上没有一丝热气。他急唤几声,所抱之人无任何反应,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齐荆伸手搭上那湿冷的腕间,指腹下脉息微弱,但仍规律跳动,齐荆暗松一口气,又唤了几声,她还是大睁着眼,看不见东西一般,身体依旧僵硬挺直,似不能动弹……齐荆心疑,手立即触她后背去探她的脉门,反复触探几回,确定她的穴道并未被封,行动应当自由,他便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当即未再多说,脱下外裳裹了她,催动内息相渡,暖了她的身体。
低道一声“失礼”,齐荆抱了她便欲跃出地窖,怀中却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声音,齐荆俯身,只见她的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依旧是像看不见东西的模样,眼尾却开始淌下泪水,瞳中一点一点聚满惊恐,她的唇角瓮动,反反复复,似是在说话,他侧耳聆听,她说的是:“细细,快跑……”
齐荆惊疑不定,这才想起方才情急之下忽略的事情,立即回转身,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去,一看之下便大吃一惊。这所污秽潮暗的地窖中,离未夏方才所躺之地较远的角落处,除了盘踞着一些蛇鼠,污水中赫然浸泡着两条巨大的斑纹花蟒,其中一条褐色的有七八尺长,臂腕粗细,蟒头泡在水中,腹部上数道尖锐的裂口,皮肉外翻,触目惊心,最深的一道处胆和脏器均被抓裂拖出,腹部呈空,这蟒蛇显然已经死去。而另一只身量较小的黄蟒,乍一看寻不到蛇头在哪边,而那蛇身全身却死死搅在一团,看起来像是绞了结的绳索,层层绞叠的蛇肉缝隙中隐约似有一搓白色绒毛。
角落里光线很暗,齐荆头皮发麻,不确定这条黄蟒是否还活着,一手护抱着未夏,挪步上前,一手拔剑挑准蟒蛇的七寸疾刺了下去,还好那蟒蛇未见挣扎,一动不动的,显然也是死的。齐荆暗舒一口气,收了剑,那绞成一团的花蟒迅速散开垂地,露出裹在中间的一团白色。
天还不亮,窖底很暗,齐荆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一时间愣愣地站着,直到一股热流淌到手上,他垂目,发现是她在流泪,那圆睁的双目中惊恐之色越来越浓,瞳孔越缩越紧,她仍旧僵直着身体不动,整个人如被噩梦魇住,苍白的唇不出地抖动,伴着喃喃的轻喊:“细细,快跑啊……你快跑啊……”
听见窖中动静,上方钟源立即举了火把探下来,喊道:“齐哥?”
齐荆不语,就着那火把的光,这才看清楚角落里的一切。
他将未夏放回地上,面色沉凝地快步过去,扒开黄蟒肥腻的尸身,想扯出那只浑身毛发已被染成灰白色的脏湿的绒团,扯了几下竟没有扯开,因为它的牙齿还紧紧噬咬着在黄蟒的肉中,两只前爪也深深地掏进了蟒蛇的腹中,硬生生将那处蛇腹扯出了两个大洞,那是个同归于尽的姿势。费了好些力才将它从蛇尸上取下来,因被蛇身缠裹着,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纵然那小小的身子,已被绞的变了形。抱着那只小白团子,齐荆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地上的女人依旧在呓语:“快跑,别管我,细细,你快跑啊……”
他屏住息,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将那一团白色轻柔地放进她怀中,俯身连人带猫一同抱起,跃出地窖。
手摸到那团细软的绒毛,她终于有了知觉,瞳仁微微现出焦距,手反复触摸着那团温软,像溺水的人骤然浮出水面活得了氧气一般,她骤然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呼气。她的身体恢复了知觉,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表情,她珍视爱怜地以手捧着,脸贴上去,喊细细的名字,然而她很快就发现掌中的团子并无反应。她安静下来,低头看了它许久,似蓦地想起什么,她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拔头上的簪子,再狠狠地划在腕上。血很快流了出来,她把手腕举到细细的嘴边,拖起那小小的猫脑。
“细细,你快喝,快喝,喝了就好了,喝我的血就好了……”她坐在地上低声地说,不住地重复,不断的重复……
齐荆蹲在她面前,默默地看着她的举动,再往后,周围站了一圈的侍卫,每个人都手持着火把,垂目默视。她仿佛看不见,就那样坐在冰冷肮脏的土地上,固执地举着淌血的手腕。
她还在重复那几句话,已不知举了多久,久到那手腕上的血都已开始凝固。眼泪如珠子一般的往下掉,她神情坚持,又那般无助,一边说话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抚细细的脑袋,可那小东西哪有一丝一毫的回应,她以为血不够,便发了狠地挥着簪子想将手腕割的更深。
“夫人,别割了!”齐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容色悲伤:“它不是中毒,蟒蛇是没有毒的,它是……”是被绞死的。
“蟒蛇……没有毒。”未夏低声重复。齐荆快速撕下一块衣角,为她裹住伤处。不妨她猛地挥开他的手,转过头来,方才还满是欣喜的眼中再次迸出大片泪花,她大声哭喊:“找大夫,你去找大夫,快找大夫来救她!”
“细细,别怕,大夫很快就来……”她把脸贴到那一团脏兮兮的绒毛上,一遍一遍喃喃,语气低柔如在哄着一个受伤而怕疼的孩子。蓦地,她想起什么,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浮出一丝冰冷刺骨,谁都看得出,那是恨意。她抬起头来,回头望着那处地窖口,一字一字地低念道:“蟒蛇,蟒、蛇……”撑在地上的五指逐渐掐进了土中,她眼中渐渐不再淌泪,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的恨。
她转过头来,望着齐荆,第一次用这样冰冷而充满仇恨的表情说话:“去请大夫!”她挣扎从地上爬起身,僵硬了太久,她连站都站不稳,却动作轻柔地将细细放进他的手中,再一次坚决地道:“去请大夫,救她!”说罢弯腰去捡他方才搁于地上长剑。